第一章
下午四點鍾,在教堂舉行的婚禮儀式結束了,人們坐上馬車趕赴婚宴。一路上,瑪麗婭·波琴茲卡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引來一群人跟在車後麵。撐起整個婚禮場麵的重擔全都落在瑪麗婭那寬闊的肩膀上——她要確保所有的環節都進行得有條不紊,盡可能地遵循家鄉的傳統;她四處飛奔,推推搡搡,整天操著大嗓門教訓這個喝斥那個,急著讓大家守規矩,卻顧不上自己的舉止。她最後一個離開教堂,吩咐車夫快點兒趕車,希望最先到達禮堂。可是車夫習慣了由著自己的性子趕車,瑪麗婭氣急敗壞地甩開車窗,探出身子,開始數落起他,先是用立陶宛語,他聽不懂,後又改成波蘭語,他終於聽懂了。由於車夫的社會地位比她高,所以他拒不服從,甚至試圖申辯;結果雙方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吵聲持續整個阿什蘭大街,又招來一群淘氣的孩子加入到馬車兩旁長達半英裏的看熱鬧的人流中。
不幸的是,宴會廳的門口已經聚集了一大群人。音樂已經奏響,半個街區以外都能聽到大提琴那低沉的“隆、隆”聲,伴奏的兩把小提琴,琴聲尖細,互相比試著高難度的演奏技巧。看到人群,瑪麗婭哪裏還顧得上跟車夫爭論關於他祖宗的事,還沒等車停穩,她就猛地從上麵跳了下來,衝進人群,擠出一條路,直奔禮堂。一進入宴會廳,她又迫不及待地轉身往回擠,同時尖叫著“快去!快去!快把門關上!”跟她的叫聲比起來,樂隊的喧鬧聲簡直就是仙樂。
"Z. Graiczunas, Pasilinksminimams darzas. Vynas. Sznapsas. Wines and Liquors. Union Headquarters" ( “茲·戈拉伊楚納斯酒吧,售葡萄酒和白酒。工會總部。” )宴會廳門口的牌子上用立陶宛語這樣寫道。那些從來沒有接觸過遙遠的立陶宛語的讀者也許會樂於聽我解釋,這地方是一個酒吧的後廳,位於芝加哥一個被稱為“屠場後院”的地區。牌子上的消息準確無誤,事實也的確如此;但令人遺憾的是,這牌子此時看起來令人感到別扭,因為今天畢竟是上帝最乖巧的一個女兒奧娜·路考在特大喜的日子,而這裏竟然是她舉辦婚宴、展露一生中最燦爛笑容的地方!
她站在門道裏,身邊有表姐瑪麗婭陪伴著,由於剛從人群中擠進來,所以不停地喘息,不過臉上還是洋溢著幸福,那樣子讓人看起來心酸。她的眼中流露出欣喜的神情,嘴唇微微發抖,本來蒼白、嬌小的麵龐透著紅暈。她穿著一身棉織外套,白得紮眼,一塊小小的、僵硬的麵紗落在肩上。五朵紙做的粉紅色的玫瑰花別在麵紗上,十一片葉子綠得發亮。她站在那裏,四處張望,由於興奮雙手局促不安地攥在一起,手上戴著一幅嶄新的白色棉紗手套。她激動得難以自持——由於太過激動臉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痛苦,渾身顫抖。她畢竟年紀太小了——還不到十六歲——而且身材比實際年齡還要矮小,完完全全還是個孩子;此時的她已嫁為人婦——而且偏偏嫁給了尤吉斯,尤吉斯·路德庫斯。今天,他身上穿了一套嶄新的黑色西裝,鈕扣裏插著一朵白花,看上去肩膀寬厚有力,雙手巨大。
奧娜長著一雙藍色的大眼睛,皮膚白皙;尤吉斯眼睛黝黑,眉毛濃重,一頭卷曲的黑發掩住了雙耳——總之,他們倆決不般配,沒有人會想到這樣的結合。不過上蒼還是常常撮合成這樣的姻緣,以此來封住那些預言家們的嘴。體格健壯的尤吉斯能夠毫不猶豫地扛起一塊二百五十磅重的牛肉,手腳麻利地把它裝到車上。而此時的他卻躲在一個角落裏,神色驚恐,像是一頭困獸,每次答謝朋友的祝賀之前不得不用舌頭舔舔嘴唇。
漸漸地,賓客和看熱鬧的人之間分出了一條界線,至少騰出了讓工作人員通過的空當。婚宴進行期間,過道上、角落裏從始至終會擠滿看熱鬧的人。隨便哪位如果靠近過來或者看上去餓著肚子,有人就會讓一把椅子給他,讓他入席。這是立陶宛人婚禮上的一個規矩,那就是不要讓在場的任何人餓著。很顯然,這一在立陶宛森林裏定下的規矩在有著二十五萬人口的芝加哥屠場區很難行得通,但是他們還是盡了最大的努力,讓那些從大街上跑過來的孩子甚至是狗興高采烈地離開。隨意是整個婚宴場麵的一大特點,人們可以戴著帽子,如果願意也可以摘下,外衣也可以脫掉,吃飯的時候可以在席間串來串去,想怎麽吃就怎麽吃。席間會有人講話、唱歌,不過沒人聽,沒有人顧得上聽。如果你也想上去講兩句或者亮亮嗓子,完全可以。結果是一片嘈雜之聲,不過沒有人會感到煩躁,也許隻有那些嬰兒會受到驚擾,在數量上他們不會少於應邀的來賓。沒有什麽好地方可以安頓這些嬰兒,所以在宴會廳的某個角落裏放置一些嬰兒床、嬰兒車就成了婚宴籌備工作的一部分。三、四個孩子睡在一起,一個醒了,其他的孩子也跟著一塊兒醒來。稍大點兒的孩子,能夠夠到桌子的,在大人們的大腿之間串來串去,大口大口地啃著骨頭、嚼著香腸,個個心滿意足。
宴會廳大約三十英尺見方,被粉刷過的牆壁空空****,隻掛了一本日曆,一張賽馬圖,還有一個鎦金畫框,裏邊裝裱著族譜。右首一扇門通向酒吧,幾個流浪漢正聚在門口,門口的一側牆角處有一吧台,一個天才的招待站在後麵,白色製服汙跡斑斑,兩撇小黑胡打過蠟,一綹卷發抹過油貼在額頭的一邊。對麵的牆角放了兩張桌子,占了整個房間的三分之一,上麵擺放著菜盤和各種冷冰冰的食物,幾個看上去饑腸轆轆的客人正在狼吞虎咽。房間的正首位置坐著新娘,麵前擺著一塊雪白的蛋糕,上麵雕著艾菲爾鐵塔的造型,塔上邊點綴著糖塑的玫瑰花和兩個小天使,蛋糕四周慷慨地灑著各種顏色的糖果,粉的、綠的、黃的。她身後一扇敞著的門通向廚房,灶台一眼可見,上麵冒著蒸氣,一幹老少婦女在裏邊忙忙碌碌。左邊的牆角,三位樂師站在一塊小小的台子上,賣力地演奏者,試圖在喧鬧中引起人們些許的注意。那些嬰兒也不甘寂寞,拚命地吵鬧著。一扇窗敞開著,一群人趴在窗外,分享著這一視覺、聽覺和嗅覺上的盛宴。
突然,一團蒸汽從廚房的門串進來,透過蒸汽定睛細看,原來是伊麗莎白阿姨,奧娜的繼母,人們都叫她伊莎貝塔大娘,手裏高舉著一大盤燉鴨。考曲娜跟在她身後,在同樣的負重下走路小心翼翼,晃晃悠悠。過了片刻,瑪堯茲克尼老奶奶也進來了,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土豆,那隻黃色的大碗幾乎跟她的人一樣大。就這樣,婚宴一點點地開始像樣子了——火腿、泡菜、煮米飯、通心粉、臘腸、一堆堆的廉價麵包、一碗碗的牛奶、還有大杯大杯的冒著氣泡的啤酒。身後不足六英尺的地方就是吧台,想要什麽就點什麽,不必付賬。“過來,快來端菜!” 瑪麗婭·波琴茲卡一邊大聲喊著一邊自己動起手來——要知道廚房爐灶上還有更多的食物,要是吃不掉,豈不是糟蹋糧食。
客人們笑鬧著、喊叫著、打逗著、嬉戲著開始入席。一直擠在門邊的小夥子們鼓起了勇氣,湊了過來。蜷縮在牆角的尤吉斯在長者的唆使和責罵下終於肯走過來,坐在了新娘的右邊。兩位胸前佩戴著標誌身份的紙製花環的伴娘也依次落座,隨後是其他的客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這喜慶的氣氛也感染了那位儀表堂堂的酒吧招待,竟然屈尊於一大盤燉鴨前;甚至那位肥胖的警官——他的職責是驅散晚間可能發生的鬥毆事件——也拉了一把椅子坐過來。孩子們喊叫著,嬰兒們啼哭著,大人們笑著、唱著、喋喋不休地交談著——當然,表姐瑪麗婭的大嗓門蓋過了一切,對著樂師發號施令。
那幾位樂師——怎樣描述才好呢?他們自始至終在這瘋狂喧鬧的氣氛中演奏著——這裏所發生的一切都要伴和著音樂,無論是有人在朗讀、在講話還是在唱歌。是音樂使這場麵成為一場婚禮;是音樂把這個位於屠場後院的酒吧後廳變成了一個聖潔的地方,一處仙境,變成了天堂裏瓊樓玉宇的一角。
這個三人樂隊的領隊是一個身材矮小但極富音樂靈感的人。他的小提琴已經走了調,弓弦上已沒了鬆香,但這並不能掩蓋他的天賦——他受到了繆斯的點化。他忘我地演奏著,有如魔鬼附體,一大群魔鬼。你可以感受到他們就在他周圍的空氣裏,群魔亂舞,用他們看不見的腳踩著步點。領隊的頭發直豎,暴突的眼球快速地移動著,追隨著他們舞動的身影。
他的名字叫塔莫休斯·庫斯列卡,他的小提琴完全是自學的,白天在“宰殺台”上幹一天活,晚上下班後練琴練到天亮。他穿著襯衫,外套馬甲,上麵金色的馬蹄鐵形圖案已經退色,襯衫上粉色的條紋給人以薄荷糖的聯想。淺藍色軍褲的褲管側麵鑲著一條黃色的杠杠,暗示著作為樂隊領隊的權威。他身高大約隻有五英尺,但是他的褲管還是高離地麵八英寸。你可能會想他是從哪兒淘來這條褲子的呢,當然前提是麵對著忘情的他興奮的你還有時間思考這樣的問題。
他確是一個富於靈感的樂師。他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散發著靈感——你甚至可以說每個部位都是一個獨立的音樂精靈。他跺著腳、甩著頭、身體左扭右晃;他那張枯幹的小臉有著不可抵擋的喜劇效果;隨著每一次揮手、每一次投足,他或眉頭一擰,或嘴唇一翹,或眼皮一眨——甚至領結的兩端也跟著上下呼扇。他偶爾把身體轉向同伴,急切地點頭、熱切地暗示、關切地引導——在繆斯的授意下整個身體都在懇求、在呼喚。
至於其他的兩位樂師,他們怎麽能比得上塔莫休斯。第二小提琴手是一位斯洛伐克人,身材高挑,麵容清瘦,帶著一幅黑邊眼鏡,像是一頭累垮了的騾子,默不做聲,表情木然;在鞭子的驅使下時而警醒,而片刻之後又恢複故態。第三位樂師是個大胖子,紅紅的圓鼻頭看上去讓人感傷;眼望天空,眼神中充滿著無限向往。他的大提琴演奏著低音部,激昂的樂章與他無關;無論其他音部發生怎樣的變化,他的職責自始至終就是拉出一個又一個悠長而哀傷的音符,從下午四點拉到第二天淩晨四點,為的就是那每小時一美元總收入的三分之一。
宴會開始還不到五分鍾,塔莫休斯·庫斯列卡就難掩興奮地站了起來;又過了一兩分鍾,你看到他開始往桌邊湊。他的鼻孔劇烈地開闔著,呼吸急促——那群魔鬼在催促著他。他急切地向同伴示意著,一會兒點頭,一會搖頭,並用力地搖晃著小提琴召喚他們,直到第二小提琴手那瘦高的身條立了起來。最後,三個人都開始動身,一步一步地朝著客人們挪過來,那位大提琴手,瓦倫蒂諾維奇亞,一邊走一邊撥弄著琴弦。三個人匯合到宴席的遠端,塔莫休斯登上一張凳子。
現在,他盡顯得意之色,因為整個宴會都開始由他掌控。有人在吃,有人在叫,有人在說,有人在笑,——不過,如果你認為有人會對他的音樂聽而不聞,那就大錯特錯。盡管他的琴拉的總是走調,低音嗡嗡作響,高音聲嘶力竭,不過沒人會在意這個,就如同周圍的汙穢、肮髒和喧鬧,人們置身其中,卻全然不覺——因為這些正是構成他們生活的元素,他們以此表達內心的世界。這音樂正是他們所發出的心靈的呼聲,或愉悅而興奮,或憂鬱而哀傷,或熱烈而放浪。這正是他們自己的音樂,家鄉的音樂。這音樂伸出無形的觸角,像母親的臂膀,把他們緊緊擁抱,這讓他們感到安然。芝加哥、酒吧、貧民窟離他們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綠油油的牧場、波光粼粼的河麵、廣袤無垠的森林和白雪皚皚的山巒。家鄉的風光、童年景象的在他們的眼前重現,昔日的友誼和愛情在他們的記憶中複蘇,故去的喜怒哀樂又變得真切。有人仰靠椅背,閉上雙眼;有人敲盆打碗。不時有人跳起來,喊叫著點某支曲子。這時,塔莫休斯的眼神驟然閃亮,他揮了揮著手中的小提琴,向同伴高喊一聲,於是三個人突然奏出瘋狂的節奏。眾人開始和著音樂齊唱,男男女女中了邪似的喊叫起來,有些人手舞足蹈,高舉酒杯,相互敬酒。過了一會兒,有人要求樂隊演奏一首古老的婚禮樂曲,主題是讚頌新娘的美貌和愛情的甜蜜。要知道,這可是塔莫休斯最拿手的曲子。得意之下,塔莫休斯·庫斯列卡開始一邊演奏一邊走到宴席中間,在酒桌間迂回,朝著宴席的上首走去,那裏坐著新娘。客人們坐得甚是靠緊,椅子和椅子之間僅有一英尺的空隙,塔莫休斯的身材又是如此的矮小,以至於每次伸長手臂拉出低音的時候,他的弦弓都會戳到旁邊的客人;但他還是要擠過去,並且執意要兩個同伴跟著他。不用說,這期間人們幾乎聽不到大提琴的聲音。最後,三人終於擠到了新娘的旁邊。塔莫休斯在新娘的右手站定,他開始把靈魂深處對音樂所有的感悟傾注到一首舒緩而柔美的樂曲中。
小奧娜太興奮了,哪裏還吃得下東西。隻有當表姐瑪麗婭捏一下她的胳膊提醒她的時候,她才偶爾嚐一點兒食物,大部分時間裏她隻是呆坐在那,眼神惶惑不安。伊莎貝塔大娘則一直沒閑著,忙得像是一隻蜂鳥;她的那些姐妹們也一直跟在她身後,氣喘籲籲,嘴裏嘀嘀咕咕。不過奧娜似乎聽不到她們的聲音——音樂勾起了她的思緒,一種久違了的表情浮現在了她的臉上,她坐在那兒,手捂著胸口,眼裏噙滿了淚花。要是讓人看見擦眼淚,或者眼淚順著臉頰留下來,那多難為情。於是她把臉偏向一邊,輕輕搖了搖頭,可是她發現尤吉斯正注視著她,她害羞地紅了臉。這時,塔莫休斯靠了過來,在她頭上方揮舞著魔杖,奧娜滿臉通紅,看樣子她急得要站起來跑掉。
就在這關頭,還是表姐瑪麗婭·波琴茲卡救了場。原來,她也受到了繆斯的啟示,吩咐樂師演奏一首她最喜歡的有關戀人分離的樂曲;樂師說不會,於是她就起身來教他們。瑪麗婭身材不高,但長得結實。她在罐頭廠上班,整天從早到晚搬運十四磅重的牛肉罐頭。她長著一張斯拉夫人寬闊的臉,顴骨突出,臉頰紅潤。她一張嘴,簡直恐怖,讓你立刻聯想到馬。她穿著一件藍色法蘭絨襯衫,挽著袖口,露出粗壯的胳膊,手裏拿著一把切肉的餐叉,用力在桌子上敲打著節拍。她一開口,那雄壯的歌聲頓時響徹整個宴會廳,充斥著每一個角落,三位樂師跟著她費勁巴力地、一音一頓地伴奏,但節奏上總是慢一拍。就這樣,他們辛苦地、一節接著一節地演繹著一個年輕人的相思之苦:
"Sudiev' kvietkeli, tu brangiausis;
Sudiev' ir laime, man biednam,
Matau--paskyre teip Aukszcziausis,
Jog vargt ant svieto reik vienam!" (立陶宛語——譯者注)
“再見吧,那搖曳的花朵,
再見吧,那逝去的歡樂,
萬能的主,那是你的旨意?
讓我過著孤獨、貧窮的生活!”
一曲唱罷,該有人為婚禮獻辭了,於是安東納斯老爹站了起來。尤吉斯的父親安東尼爺爺還不到六十歲,但看上去就像八十歲的樣子。他來美國隻有六個月,可是生活的變化已經影響到了他的身體。年輕的時候他曾在一家紡紗廠工作,後來染上了咳嗽,於是他不得不離開;回到鄉下後,他的病本來已經養好了,可是自從到了美國後他就一直在達拉謨的醬肉車間幹活,由於整天呼吸著陰冷、潮濕的空氣,他的病又複發了。剛一站起來他就咳嗽不止,他隻好手撫在椅子上,蒼白、幹枯的臉轉向一邊,直到這陣咳嗽過去。
按照立陶宛的習俗,婚禮上的賀辭一般都是抄自書本,默記在心;不過,安東納斯老爹年輕的時候可算得上是個有學問的人,朋友的情書都是他幫著寫的。可想而知,在今天這種場合,他的賀詞當然是自己的原創,而這也是宴會的重頭戲之一。眾人無論在做什麽,此時都安靜下來,甚至那些亂跑亂叫得孩子也都擠過來,煞有介事地聽著,而有幾個婦女更是發出了啜泣聲,用圍裙擦著眼淚。現場氣氛變得莊重起來,因為安東納斯·路德庫斯在賀辭中反複講到自己跟孩子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他的一番話引得眾人淚眼漣漣,這時有一位叫約伯斯·賽德韋拉斯的客人站起身安慰大家,他在霍斯泰德大街開了個熟食店,胖胖的身材,麵相和善。他先是說事情也許不會像想象的那麽糟糕,然後自己也即席演講了一番,無非是恭喜新郎、新娘,預祝婚後幸福之類的話。細節之處引得年輕人開懷大笑,不過奧娜卻被羞得麵紅耳赤。約伯斯還真有些才華,這也是令他妻子感到得意的地方,她說這是“poetiszka vaidintuve”(立陶宛語——譯者注)——一種富於詩意的想象力。
至此,大多數人已經酒足飯飽。既然不講究什麽繁文縟節,所以宴會就開始散席了。有些人圍攏到吧台旁;有些人到處亂串,笑鬧著、哼唱著;其他人也三五成群地分散在大廳的各個角落,彼此興高采烈地交談著,全然不顧周圍其他人和那支樂隊的存在。每個人似乎都有些躁動——大家似乎都裝著一件心事。是的,這一點稍後就得到了證明。還沒等那些慢吞吞的食客吃完,桌子連同殘羹剩飯就一起被推倒了角落裏,椅子還有那些嬰兒床、嬰兒車也被清到了一邊,於是當晚真正的慶祝活動開始了。這時,看到塔莫休斯·庫斯列卡又灌下去一大杯啤酒,然後回到那個台上。他在台上站定,環顧一下四周,發號施令般地在琴的腹板上敲了兩下,小心翼翼地把琴塞到下巴下麵,優雅地揮動弓弦,猛擊琴弦,然後閉上雙眼,於是他的靈魂乘著華爾茲那夢幻般的翅膀開始翱翔。另一位小提琴手也跟著演奏起來,不過眼睛是張開的,可以說是為了留意同伴的一舉一動;瓦倫蒂諾維奇亞坐等了一會兒,用腳踩著節拍,然後抬頭仰望天花板,開始拉起他的大提琴——“布隆!布隆!布隆!”
很快,人們開始成雙成對地散開,整個房間開始動起來。 很顯然,沒有人會跳華爾茲,不過沒關係——隻要有音樂他們就跟著跳,隨心所欲,就跟剛才唱歌一樣。他們當中大多數人都喜歡跳“兩步舞”,尤其是年輕人,這是一種時尚。年齡稍大的人跳著家鄉的奇怪而複雜的舞步,身體的姿勢一本正經,麵部的表情莊嚴肅穆。有些人根本不是在跳舞,他們隻是牽著彼此的手,用亂蹦亂跳的雙腳宣泄著內心無所顧忌的快樂。這其中就包括約伯斯·賽德韋拉斯和他的妻子露西亞,夫妻二人共同經營者那家熟食店,不過他們自己吃掉的比賣出去的還要多;他們倆太胖了,根本跳不動舞,隻是在舞池中央緊緊抓著對方的胳膊,慢悠悠地左搖右擺,臉上露出天使般的微笑,一幅大汗淋漓、憨態可掬的快樂樣。
很多年長的人穿著懷舊,細節之處體現家鄉的風格——一件繡花的馬 甲或者胸衣,一條顏色鮮豔的手帕,或者一件袖口寬大、釘著漂亮鈕扣的外套。而這些都是年輕人刻意避免的,他們大多學會了講英語,打扮得盡量時尚。女孩子們穿著成衣或者襯衫,有些看上去真的很漂亮。有些小夥子看上去跟美國人沒什麽兩樣,就像普通職員,唯一的差別是他們在房間裏也帶著帽子。這些年輕人的舞姿五花八門。有的緊緊地抱在一起,有的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有的手臂僵硬,有的手臂在身體兩側自然下垂。有的舞姿翩翩,有的輕柔曼妙,有的溫文爾雅。也有人粗魯莽撞,在房間裏左衝右突,撞得其他人東倒西歪。見此情景,那些被嚇壞了的人急得衝著他們大叫:“快停下!幹什麽?”整個晚上,人們都是成雙成對,而且從不交換舞伴。比如說阿蓮娜·雅瑟提特,她就一直在跟未婚夫尤塞斯·拉克修斯跳舞,好幾個小時一直沒歇著。阿蓮娜算得上整個晚會的一大美女,如果不是太高傲,她真的是非常漂亮。她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這件襯衫大概要花掉她靠油漆罐頭盒掙來的半個禮拜的工資。跳舞的時候,她手提裙擺,舞姿端莊、高雅,儼然一位貴婦人。尤塞斯為達拉謨趕馬車,收入挺高。現在,他裝出一幅很“牛氣”的樣子,歪戴著帽子,整個晚上嘴裏都叼著一根香煙。還有一位叫雅德維佳·馬辛庫斯的姑娘,模樣也不錯,隻是舉止要謙卑得多。她也同樣做著漆罐頭盒的工作,不過家裏有一個臥病在床的母親,還有三個年幼的妹妹,一家人全靠她的那點兒工資度日,所以她根本不會花錢買什麽襯衫。雅德維佳身材嬌小,眼睛烏黑發亮,一頭黑發在頭頂上綰成一個髻。她穿著一身已經發舊了的白色外套,這是她自己做的,過去五年裏她一直穿著這身衣服去參加各種聚會;上衣很短,幾乎剛過腋下,也不是很合身,不過雅德維佳並不在乎,她和米古拉斯正跳得起勁。她小鳥依人,他高大威猛;她把身體依偎在他的懷裏,頭枕在他的肩膀上,似乎在刻意躲避人們的視線。 他則用胳膊緊緊地抱著她,那樣子就像是要把她抱走;他們就這樣跳著,似乎要跳個通宵,永遠地跳下去,永遠沉醉在這忘情的快樂中。看見兩個人這個樣子,你可能會忍俊不禁,不過你要是知道他們倆的經曆,你可能無論如何也笑不起來的。要知道,今年已經是雅德維佳和米古拉斯訂婚的第五個年頭了,她已經急得快發瘋了。他們本該一開始就結婚的,可是米古拉斯有一個整天喝得醉醺醺的父親,而他又是他們那個大家庭裏除了父親之外唯一的男人。即便這樣,他們本來也許還抗得住(米古拉斯是個技術工),可偏偏又出了事兒,幾次不幸的事故幾乎毀了他們全部的希望。他是個剔牛骨的工人,這可是個危險的工種,尤其是當你掙計件工資,而且要努力掙錢娶老婆的時候。你的手滑,刀也滑,你正撒歡似的忙碌著,這時突然有人叫你一聲,或者你的刀砍到了骨頭上。於是你的手滑到了刀刃上,劃出一道可怕的口子。本來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可偏偏又發生了嚴重的傷口感染。傷口可能會愈合,但後果很難預料。在過去的三個月裏,由於敗血症米古拉斯已經在家躺了兩次,一次三個月,另一次則長達七個月。後一次病倒使他丟了飯碗,因此病好後他不得不每天從六點鍾開始就跑到罐頭廠門口去排隊找工作,大冷的冬天,地上一尺厚的積雪,天上也是雪花紛飛,這樣一等就是六個月。那些有學問的人也許會拿出一些統計數字說,剔骨工一小時能掙四十美分,可是他們什麽時候仔細看過剔骨工的那雙可怕的手。
塔莫休斯和他的同伴偶爾停下來休息一會兒,他們當然會累的,跳舞的人則跟著原地停住,耐心地等待。他們似乎永遠也不知道累,當然,即使累了也沒地方可坐。樂師們隻休息了片刻,領隊的就重又站起身,盡管另兩個人強烈抗議。這次,音樂轉換了風格,是一支立陶宛舞曲。那些更願意跳兩步舞的繼續跳兩步,而大多數人則開始跳一種複雜的舞步,與其說是在跳舞還不如說是在花樣滑冰。舞曲的**是一段狂熱的極快板,你看到一對對舞伴抓緊對方的雙手開始跟著音樂瘋狂地旋轉。這場麵甚為壯觀,具有不可抵擋的吸引力,人們紛紛被卷入進來,於是整個房間變成了一個彩裙飛舞、令人頭暈目眩的大漩渦。不過,此時最能夠吸引眼球的還是塔莫休斯·庫斯列卡。他那把破舊的小提琴發出聲嘶力竭尖叫聲,仿佛在憤怒地抗議,塔莫休斯卻全然不顧。他的頭上早已大汗淋漓,身體拚命似地向前俯衝,就像一名賽道上摩托車手,做著最後一圈的衝刺。他的身體劇烈地搖晃著,宛如一部開足馬力的蒸汽機,那疾風暴雨般的音符令人窒息,他那彎曲的胳膊飛舞著,看上去就像一團藍色的、舞動著的霧。最後,他做出一個雄渾有力的衝刺動作,然後揮了揮手臂,筋疲力盡、踉踉蹌蹌地向後退去。人們高呼一聲,然後東倒西歪地跑到牆邊把自己支撐住。
這時,大家紛紛去找啤酒喝,當然也包括樂師,並趁機好好喘息一下,準備迎接今晚最重大的儀式——答謝。這個儀式一旦開始,就要持續三、四個小時,這期間人們不間斷地跳一支舞。客人們圍成一大圈,相互手拉著手,待音樂一起,便開始轉圈。新娘站在場地中央,男人們挨個上前邀新娘跳舞。每個人跳上幾分鍾——想跳多長時間就跳多長時間。伴隨著人們的歡笑聲、哼唱聲,整個過程充滿快樂。跳完之後,當你轉身後退的時候,你會發現正麵對著伊莎貝塔大娘,她手裏還捧著一頂帽子。你要往帽子裏放些錢,一塊或者五塊,這取決於的經濟實力,也要看你受到款待的程度。客人們要以出錢的方式來答謝主人的款待;如果你是個體麵的客人,就應該出手大方一點兒,因為你明白新郎新娘以後還要過日子。
這次婚禮的費用一想起來就令人膽戰心驚,肯定會超過二百元,甚至會達到三百元。要知道,三百元可比這個屋子裏很多人一年的收入還要多。哪怕是那些身強力壯的男人,每天早出晚歸,在冰冷的地下室裏,踩著沒腳麵的積水,一年工作六、七個月,早晨看到日出,晚上看不到日落,一周工作七天,一年也掙不到三百塊錢。還有那些隻有十來歲的孩子,幾乎還看不到工作台的台麵,父母是瞞報了年齡才給他們找到工作的,他們一年的工資還不到三百塊錢的一半,甚至隻有三分之一。然而,有一天你竟然會花掉這麽多錢來操辦一場婚宴!就一天!(很顯然,無論是一次性地花在自己婚禮上的錢,還是慢慢地花在所有親朋婚禮上的錢,都需要這個數。)
這樣做很不明智,很悲哀——可是,啊!這樣做又是那樣的美好!對於生活中的種種欲望和追求,這些窮人都可以忍受和放棄;隻有這一點他們是要堅守到底的,至死不渝——他們決不能放棄這種婚俗!放棄不僅意味著失敗,而且意味著承認失敗——而人正是由於不認輸才使得世界不斷進步。這種婚俗從遙遠的年代一直傳承到今天;它承載著人們一種至高無上的追求——囚居洞穴,滿眼漆黑,企盼著有朝一日能夠掙脫鎖鏈,展翅高飛,擁抱太陽;企盼著一生之中終有一天能夠證明這樣一個真理:生活中的種種愁苦和煩惱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那隻是滔滔江河中一個小小的水泡,魔術師手中隨意拋擲的一個金球,一杯可以一飲而進的名貴紅酒。這樣,你便可以感悟到自己原是世界上萬事萬物的主宰,你便能夠安於勞苦,生活在對美好往事的回憶中。
人們轉啊轉啊——轉暈了就換個方向。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夜幕漸漸籠罩開來,房間裏兩盞冒著油煙的油燈發出幽暗的光。樂師們已經使出了渾身的解數,現在他們一直在拉著同一首曲子,曲聲變得越來越單調、呆板、倦怠。這首曲子隻有二十個小節,每次拉到結尾就重頭再來。每隔十幾分鍾,樂師就無力再重複了,隻好筋疲力盡地仰靠在椅子上休息一會兒。每到這時就發生痛苦而可怕的一幕,攪得門後睡覺的警察不安地翻動著他肥胖的身體。
這還得提到瑪麗婭·波琴茲卡。她是一個對音樂永不之厭倦的人,那種拚命地拽住繆斯的裙子、死活不肯讓其離開的人。一整天,她都處於一種極度的興奮之中;而此時,這種美好的歡樂正要遠去——她怎能舍得。她在靈魂深處用浮士德的話呼喚著:“別離開,你太美了!”不管是狂飲啤酒還是大呼小叫,不管是聽音樂還是跳舞,這一切都是為了能留住這美好的時光。她要去追趕,可是剛一動身,她的馬車就差點兒被那三個該死的樂師的愚蠢給撞離了車道。每當這時,瑪麗婭就會咆哮著衝向他們,在他們麵前揮拳、跺腳,氣得臉色發青,語無倫次。而塔謨休斯會試圖爭辯,為他們那人肉之軀求饒;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約伯斯堅持說不能再跳了;伊莎貝塔大娘也來替他們求情;這都沒用。“走開!”瑪麗婭喊叫著,“你們等著瞧吧!滾開!給你們錢,讓你們來幹什麽?狗娘養的!”看這架勢,嚇丟了魂兒的樂師趕緊又演奏起來,而瑪麗婭這才善罷甘休,回到遠處,該幹啥幹啥去了。
現在,隻有瑪麗婭一個人在支撐著婚宴的喜慶場麵。由於興奮,奧娜也還算精神,而其他的男男女女全都筋疲力盡了——隻有瑪麗婭的靈魂沒有被征服。她在催促著跳舞的人們——原來的圓圈現在變成了梨的形狀,瑪麗婭就站在梨把的位置,左推右拉。她喊著、跳著、唱著,儼然一座岩漿迸發的火山。偶有進出的人們會把門敞開,深夜的寒氣就會順著門進來,凍得人們發抖。瑪麗婭經過時就會飛起一腿,去踹門把手,門就會“咣”的一聲關上。有一次,這個動做造成一個不幸的受害者,那就是塞巴斯蒂約納斯·賽德維拉斯。小塞巴斯蒂約納斯才三歲,當時正在屋子裏一邊到處亂跑一邊揚起脖子嘴對嘴地喝著一瓶粉顏色的、冰涼的汽水。心無旁騖的小孩子在進門的時候被瑪麗婭踢關上的門甩了個滿麵,孩子的嚎叫聲使跳舞的人們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一天嚷嚷著要殺死一百個人的瑪麗婭其實看見一隻受傷的蒼蠅都會掉淚。此時,她趕緊抱起薩巴斯蒂約納斯,在孩子的臉上親個不停,可能差點把他給憋死。樂隊趁機好好休息了一下兒,也吃了不少東西。瑪麗婭正在跟她的受害者修好,她把孩子抱到巴台上,站在他旁邊,把一大瓶冒著泡沫的啤酒遞到他的嘴邊。
與此同時,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裏,伊莎貝塔大娘和安東納斯老爹還有幾位至近的親友正在談論著什麽,神情焦慮。他們現在遇到了麻煩。本來按照立陶宛的風俗,婚宴上有一個約定,雖然是一個不成文的約定,但更具有約束力。那就是,參加婚宴的人都要隨份子,多少各不相同——不過每個人都非常清楚自己該隨多少, 而且還會盡量多隨些錢。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他們已經來到了一個新的國家,一切都在改變。這裏的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種無形的毒藥——所有的年輕人一吸進這種空氣都立刻種了毒。他們成群結隊地趕來赴宴,一頓大吃大喝,然後偷偷溜走。一個人會把另一個人的帽子扔出窗外,兩個人都出去找,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偶爾,他們也會三五成群、大搖大擺地從你麵前走過,眼睛盯著你看,而且公然嘲笑你。更糟糕的是,有些人會擠到巴台旁,花著主人家的錢,一頓痛飲豪飲,視旁人如無物,別人還以為他們或者在等待著跟新娘跳舞,或者剛剛跳完。
此時,這一切也正在這裏發生,一家人深感錯愕,可是又無可奈何。他們辛辛苦苦地招待了一整天,那是多大的開銷啊!奧娜隻能站在那兒,兩眼充滿了恐懼。那些可怕的賬單——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一整天,每一項開銷都在撕咬著她的心,攪得她整夜不得安寧。做工的時候她就無數次地心裏籌算過——十五塊錢的房間租金,二十二塊兩毛五分錢的鴨子,十二塊錢付給樂師,五塊錢的教堂費用,還不算聖母祈福——凡此種種,沒完沒了!更可怕的一筆開銷還在後頭,那就是格萊克朱納斯的酒水賬。你永遠也無法事先預知酒吧老板的酒水賬——每到結賬的時候,他就會抓著腦袋走過來, 頗為犯難地跟你講他事先估計不足,但是他已經盡力為你著想了——問題是你的客人個兒個兒灌得酩酊大醉。你非常清楚受到了無情的盤剝,雖然你認定自己是老板上百個朋友當中最為親密的一個。他先拎來的酒桶裏隻有半桶酒,最後拎走的酒桶還有一半沒喝掉,而他卻收你兩桶啤酒的錢。雖然酒的質量和價格都已事先談好,可到時候你和客人們喝的卻是難以用語言描述的可怕毒藥。你可以找他交涉,可是於事無補,結果隻能是毀了宴會的氣氛。至於說訴諸法律,那你還不如去找上帝伸冤。要知道,他可是跟本地官場上所有的大人物都有關係的。你一旦知道惹惱了這些人意味著什麽,那你最好還是乖乖地交上錢,閉嘴走開。
真正令人心酸的是,有少數幾個人本來生活艱苦,可還是盡了全力。就拿那位可憐的約伯斯老先生來說吧,他就隨了五塊錢,可是有誰知道他剛剛把熟食鋪抵押出去,抵了兩百塊錢來交已經托欠了好幾個月的房租呢?還有一位叫艾尼爾的幹癟的老太太,她是一個寡婦,撫養著三個孩子,自己還患有風濕病。她靠給霍斯泰德大街上的商販們洗衣服度日,掙的錢少得可憐,聽了叫人心碎。她把幾個月養雞換來的錢全都拿了出來。她在後門的樓梯口圈起一塊兒巴掌大的地方,養了八隻雞。三個孩子整天去垃圾堆給這些雞找食物;有時,由於競爭太過激烈,你會看到當三個孩子在沿著霍斯泰德大街兩側的街溝撿拾垃圾的時候,後麵還跟著他們的母親,她是來充當保護的,以防孩子們撿到的垃圾被別的孩子搶走。對於約克寧老夫人來說,這些雞的價值是不能用錢來衡量的——她有自己的衡量標準。她覺得,這些雞的收入就是白白揀來的——在這個世界上,她不知道被別人賺了多少便宜,而這回自己也終於便宜了一把。因此,對這些雞,她是日夜看守,而且還學會了像貓頭鷹那樣在夜間看守。很久以前,有一隻雞被偷了,不出一個月,有人又想來偷。此後,約克寧老夫人不知道在半夜裏被驚醒了多少次。現在,你能掂量出這份禮金的份量了吧!而這全都是因為伊莎貝塔大娘曾經借給她一些錢,讓她沒有被房東趕走。
正當伊莎貝塔大娘他們長籲短歎的時候,越來越多的人湊上前。有的人伸長脖子,想探個究竟,這其中不乏那些做了虧心事的人——見此情景,有誰能無動於衷?哪怕是聖人。最後,不知是在誰的催促下,尤吉斯也走了過來,家人把情況又跟他講了一下。尤吉斯默不做聲地聽著,兩條烏黑濃密的眉毛緊緊地鎖在一起。偶爾,眉毛下麵射出兩道光,掃視著房間裏的人們,拳頭緊握,看樣子,他要去找某些人算賬。可是轉念一想,這樣做又有什麽用呢?當然沒用,這一點他非常清楚。這時候再把誰趕出去也不會減少任何的開銷,隻會讓自己出醜——此時此刻,他隻想帶著奧娜離開這鬼地方,剩下的事情就讓它順其自然吧。這樣一想,他的拳頭就慢慢鬆開了,並輕輕說道:“事已至此,哭也沒用,伊莎貝塔大娘。”然後,他把目光轉向奧娜,她就站在他的身邊,眼神滿是驚慌。“小寶貝,”他低聲說,“別擔心,不要緊。我們會想辦法把這些賬都付清的,我會多幹些活兒。”這是尤吉斯經常說的一句話。每當遇到困難的時候,他都會這麽說,對此,奧娜是再熟悉不過的了。“我會多幹些活兒!”在立陶宛的時候,他就說過這樣的話。當時,他的護照被一個官員沒收了,後來,由於沒有護照,又被另一個官員給逮捕了,他因此被刮走了三分之一的財產。在紐約,他還是這樣說。當時,他們被那個油嘴滑舌的移民代理人給控製住了,被狠狠地敲詐了一把。後來,即使交了錢,那個家夥還不肯放人。現在,這話他已經說了第三次,奧娜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有個丈夫可真好,他讓自己有了做女人的感覺——一個高大魁梧、可以解決一切困難的丈夫!
小塞巴斯蒂約納斯的哭聲終於止住了,樂隊被再一次提醒該幹什麽。答謝儀式重又開始,不過還沒有跟新娘跳舞的人已經所剩無幾,所以收取禮金的程序也就很快就結束了,於是人們又各自找舞伴隨便跳去了。時間已過午夜,舞會的氣氛已大不如前。人們的腳步變得沉重、反應變得遲鈍——畢竟大多數人都喝多了,而且早已經過了興奮勁。他們隻是機械地挪動著腳步,一圈接一圈地旋轉,一個鍾頭接一個鍾頭地耗著,兩眼空洞,似乎是在半夢半醒之間,而且眼神變得越來越迷離。男男女女緊緊地抱在一起,不過半個小時彼此都不看一下對方的臉。有幾對根本就不想跳了,於是就退到角落裏,坐在那,彼此挽著胳膊。有些人還在沒完沒了地喝著,不時在屋子裏竄來竄去,踉踉蹌蹌,磕磕絆絆。其他人則三三兩兩地聚在一塊兒唱歌,每堆兒人唱的歌都各不相同。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各顯醉態,尤其是年輕人。有的相擁在彼此的懷裏,傾訴著心裏的酸楚;有的在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爭得麵紅耳赤,甚至拳腳相向,其他人不得不過來好言相勸。此時,那位肥胖的警官已睡意全無,手捂著警棍,隨時準備著應對可能發生騷亂。他必須時刻保持警惕,因為在午夜兩點鍾一旦發生鬥毆事件,如不及時製止,事態就會迅速擴大,有如燎原之火,這樣就不得不出動全警局的警力。他要做的就是用警棍敲碎每一個參與鬥毆的人的腦袋,否則人會越聚越多,那樣你就會束手無策。在這個屠場後院,有多少腦袋被敲碎,沒有人做過詳細的統計,因為每天敲碎無數動物腦袋的人們也會用同樣的手段去對待他們的朋友,有時甚至是家人,這似乎已經成了他們的一種生活方式 。現在,利用現代化的工具,憑借少數幾個人的力量就可以為整個文明世界完成這種痛苦而必要的敲腦袋的工作,這真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
這個晚上倒是沒有發生這樣的事——也許是因為尤吉斯也一直保持著警惕,甚至比警官更警惕。他也喝了不少酒,在這種場合這很自然,反正酒水錢總是要付那麽多,不管喝多少,所以不喝白不喝。不過,尤吉斯畢竟還是一個沉穩的人,不輕易發脾氣。隻有一次,他差點兒失控——當然那是瑪麗婭·波琴茲卡惹的禍。大約兩個小時前,瑪麗婭提到了角落裏的那個聖壇,上麵供奉著神明,穿著汙跡斑斑的白色衣服。她斷言,那聖壇如果不是繆斯的真正家園,那它至少也是她們的駐地中離我們最近的一個。瑪麗婭當時正在酒勁兒上,忽然聽說有壞蛋來白吃白喝。她甚至都沒來得及破口大罵就徑直衝向了戰場,當她被拉開的時候,手裏還拽著兩個壞蛋的衣領子。所幸的是,警官這次還算講理,被揪出去的不是瑪麗婭。
這一衝突使音樂中斷了一、兩分鍾。爾後,那首無情的曲子又響了起來——在近半個小時的時間裏,人們的耳朵裏就隻有這麽一首曲子,沒有絲毫的變化。這是一首美國樂曲,他們是在大街上學會這首曲子的,而且似乎都會歌詞,至少會唱第一句。他們一遍一遍地跟著哼唱,從未間斷:“在那過去的美好夏日——在那過去的美好夏日!在那過去的美好夏日——在那過去的美好夏日!”不斷重複的屬音似乎是一劑催眠藥,聽到的人、演奏的人無不為之昏昏欲睡。沒有人能夠保持清醒,甚至沒有人想保持清醒。現在已是淩晨三點鍾,人們已經跳得興趣索然,人們已經跳得筋疲力盡,甚至酒精的刺激也失去了作用。不過,仍然沒有人想到要停下來。禮拜一早晨七點上班的時間就要到了,到時每個人都得乖乖地穿好工裝出現在各自的崗位上,達拉謨、布朗或者瓊斯的廠子。如果有人膽敢遲到一分鍾,那他一小時的薪酬就沒了。你要是遲到幾分鍾,你就會發現掛在牆上的你的那張記工牌已經被翻了過來,這就意味著你被解雇了,你不得不每天早晨從六點到八點半到罐頭廠大門外排隊,和一群饑餓的無業遊民等待就業。
小奧娜簡直快要暈倒了——一種半昏迷狀態,因為屋子裏的氣味實在太難聞。她自己倒是滴酒未沾,但是其他的人可以說個個在燃燒著酒精,就像那些油燈在燒著煤油。有些人坐在椅子裏或者躺在地板上睡得正酣,渾身散發出的酒氣使你靠近不得。尤吉斯時不時地盯著她看,眼神饑餓而貪婪——他早已經忘記了什麽是害羞。可是人們還沒有散去,所以他隻能等待,望著門外,盼著馬車的到來。可是馬車遲遲未到,最後他決定不再等了,於是他來到了奧娜的身邊,此時的她臉色蒼白,渾身顫抖。他正了正她身上的披肩,又把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他們住的地方離這兒隻有兩個街區,尤吉斯已經等不及什麽馬車了。
“今天你就別去布朗的工廠上班了,小寶貝,”他一邊爬著台階一邊輕聲地說。她驚恐地攥著他的胳膊,急聲說:“不!不!我不幹!那會毀了我們!”
他再一次安慰她:“還有我呢,還有我呢。我會多掙些錢,我會多幹些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