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做派

綠雲今年三十多歲,按說早過了吃這碗飯的歲數。固然保養的好,再加上會裝扮自己,模樣顯年輕,但是眼角的魚尾紋還是能暴露她的實際年齡。

這女人學習能力很強,原本她走紅是在前清時候,學的本事也是如何伺候王孫公子達官顯貴的。到了通州後,卻能及時改換風格,做洋派打扮,喝三星白蘭地,穿高根鞋跳舞都沒問題。

作為真正出過洋的人,鳳鳴歧不大看的上她這套洋涇濱手段,也不認為靠這些能敷衍的了見過世麵的袁鷹。但是那個混蛋沒有做不速之客的自覺,拿綠雲招待他就算給他臉了。更重要的是,綠雲是馬千裏的相好,與鳳鳴歧沒有什麽交情。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她和袁鷹不管走到哪一步,都和鳳鳴歧沒什麽關係。

馬千裏顯然和鳳鳴歧想的不同,很拿袁鷹當一回事,不但綠雲重新打扮了,就連那幫相幫女傭也都換了衣服。男的也都是瓜皮帽,女的挽著發髻,仿佛回到了當年的八大胡同。隻是在鳳鳴歧看來,這種打扮是否合適,就很難說。

袁鷹的打扮是西洋風格,呢子大衣裏頭,是一件黑色小馬甲,雪白的湖絲襯衫,抽的是棒槌相仿的呂宋大雪茄,一看就是時下最為流行的洋派。按說招待這樣人,應該是按綠雲日常的西洋風格才比較合適,現在這身打扮與袁鷹坐在一起,就像是文明戲舞台上多了個黃忠,怎麽看怎麽別扭。反倒是與自己這身衣服很搭配。

綠雲敷衍場麵的功夫向來了得,不需要擔心,隻是今天她所談的話題很奇怪,說的都是前清舊事。既有官場規矩隱秘,也有過去年間大宅門的規矩體製,不是說過去伺候王爺就是這個規矩,就是說某位軍機來的時候,衣服怎麽放,帽子怎麽擺。

本以為這樣的談話與打扮必不能得到袁鷹欣賞,可是實際情形卻大出鳳鳴歧意料,袁鷹對這套顯然很是受用。那張陰騭的臉上,很快布滿了笑容。捏著綠雲的手,稱讚她知書懂禮通曉禮數,是女翰林一流的人物。兩人竟是一見如故,談的很是投機。

人來的突然,那費時費火的大排翅、燉燕窩都來不及準備,隻能以幾味急火爆炒的魯菜應席,綠雲自己也顯得很不好意思,接連道著歉。袁鷹很好說話地表示責任在自己,所謂不請自來是為惡客,不能怪地主。

席開了兩桌,綠雲自是應酬袁鷹,雷震春那三位小站舊人到外間屋用飯,飯後準備打麻將。鳳鳴歧剛想也到外屋去卻被袁鷹叫住,“一人不喝酒,兩人不耍錢,這是老規矩。你們都走了,誰來招待我呢?坐著,咱好好聊聊。”

鳳鳴歧的心裏暗自罵著:就你這雲遮月,有綠雲陪著你還不行麽?可是臉上還得帶著假笑,做出受寵若驚的模樣與對方交談。兩人先是閑談幾句,袁鷹就著方才行禮的事,問起鳳鳴歧的出身家室。

“令尊的名字,我是聽說過的,前清的時候,賞戴過四品頂戴,那是水晶頂子對吧?宦門子弟,就是不同於那些布衣起家之人。要說禮儀綱常還得是你們懂得多些,畢竟幼承庭訓,心裏也當回事。大總統就不止一次跟我說過,前清的時候,孫文的人都說要共和,可是共和之後該當怎麽治理國家,卻沒人仔細想過。革命黨隻知道破壞而不懂建設,把咱們老祖宗留下來的好東西砸個稀爛,卻沒想過該留下什麽。禮儀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那些革命黨以破壞為能事,專門宣揚不君不臣之言,搞得人心大壞,於當時革命起義雖然有幫助,可是到了穩定時局恢複民生時便是個大害。一幫子靠破壞起家的,不懂得維護體製尊卑,不懂得規矩的重要性。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人要是連規矩都不講了,天下不是就大亂了了?”

綠雲道:“是啊,要說這治理天下,還得是鷹少爺這樣的人才才行。”

“我差得遠呢,還是得找真正的賢才才行。”袁鷹看著鳳鳴歧:“大總統說過,治國首要人才。像弱侯這種家學淵源,自身又留過學的人才,才是真正的棟梁。大總統要在中國建立現代化警察隊伍,弱侯若是隻屈居通州一地,未免有明珠投暗之憾。等兄弟我這次回京,一定要向大總統保舉兄台,到京中任個要職才行。”

綠雲在旁連連道喜,烘托著氣氛。鳳鳴歧臉上卻很平靜,仿佛對這些話沒往心裏去。陪了個笑臉之後,搖頭道:

“多謝鷹少爺抬舉,卑職隻是個凡夫俗子,雖然在日本念過書,但是學問稱不上好,可著京城裏,留學生不知道有多少,卑職這點本事提不起來。在本地麵靠著三老四少抬舉,還勉強能敷衍場麵,到京裏任職,那是會誤大事的,卑職可當不起這個責任。”

“不,我說你行,你就是行!我這雙眼睛看人最準,我說你是人才,你就是人才!錯不了。來,喝酒。”

鳳鳴歧對他的邀請保舉表現得很冷淡,連一點起碼的念想也不想給對方留。他鳳大少可不是鑽營差事的小人,功名利祿在他眼裏算個什麽?讓在這種人手底下當差?他鳳大少可丟不起這個人。

兩人又喝了杯酒,袁鷹問道:“弱侯,你就不想問問,小弟到通州所為何來?”

“卑職懂得規矩,不敢多問。”

袁鷹一笑,看看綠雲道:“你看見了麽?這就是又一個可貴之處,懂分寸,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要是遇到愣頭青,你不告訴他他非問個明白不可,那該多殺風景?我這人就是這麽個脾性,誰不問啊,我還非說不可。”

他舉起酒杯,與鳳鳴歧碰了一杯。“我來,是來拜望運河幫那位曹彪曹大把頭的。前些天出了點事,天津的裝卸工人組織罷工,天津幾個碼頭車站一連五天停止運轉,耽誤了一些重要物資的裝運,大總統非常生氣!如果不是他老人家宅心仁厚,這些人已經被槍斃了。這幫苦力工人目無法紀胡作非為,必須進行嚴格管理。這個事把說來容易做來難,一幫苦大力,大字不識,跟他們講道理跟對牛彈琴也差不多,咱們跟他們講道理是講不通的。隻能找他們的把頭來管住他們。思來想去,隻能找他們的幫主曹彪。聽說這人也是個混帳東西,到時候怕是要有勞弱侯,給我們當個中人了。來,咱喝一杯。”

袁鷹依舊笑容可掬,那模樣仿佛是真的有求於鳳鳴歧。可是鳳鳴歧望著對方那雙金魚眼,心卻陣陣發涼。

這孫子他認識我,知道我的底細!方才那所謂的賞識,看上去像是正常客套詢問,實際是在盤自己的底,看自己交代的信息和他掌握的是否一致。這種手段警察署裏常用,自己熟悉的很,沒想到這孫子第一次見麵,就這手法用在了自己身上,證明他在懷疑自己,對自己有敵意。

是因為自己家與運河幫的關係,引起了袁世凱的不滿,還是因為……那三寶?

人總是疑心生暗鬼,如果這事發生在幾個小時前,鳳鳴歧會因為這種盤查覺得很憤怒,但不會有多少恐懼。自己沒犯什麽殺頭的事,也不怕人惦記。他袁世凱再不講道理,也不能因為自己家和運河幫幾代交情,就給自己定個殺頭罪過。可是現在,他卻不得不考慮袁鷹這幫人來,是不是跟扳指有關。

他確定,跟自己這個假冒文憑的冒牌留學生不同,袁鷹肯定是學過警務的,所以才能把警務手段用這麽嫻熟。再想想他那些如同幽靈般的手下,鳳鳴歧覺得這杯裏的酒,沒什麽味道了。

場麵上的事,當然還要交代。鳳鳴歧索性開門見山,“鷹少爺,卑職不瞞您,我家與運河幫幾代交情,那是從前清那時候就結下的關係。若是請曹彪出來吃頓飯,說點事情,自無不應之理。可是您老方才也說了,那運河幫裏是一群苦力,瞎字不識的苦哈哈,跟他們說道理說不通,若是動硬的,激起他們的火氣,反倒是個推車撞壁不了之局。好在這幫人也講道理,隻要從道理上說服他們,事情就好辦了。”

“但願如此吧。沒辦法啊,大總統的令不能不聽,兄弟也是頂石臼做戲,總歸咱們都是圖希天下太平,風調雨順不是?”

袁鷹笑了幾聲,顯得很是隨和。接下來談的,便又是前清舊聞,往昔舊事。隨即又問起通州風土人情,地方奇聞,仿佛這四十裏地,就真能把消息擋住似的。鳳鳴歧隻應酬著打哈哈,東拉西扯,不肯說正事。按自家老爺子說的,對付孫子,就得用這辦法。

過了一陣子,袁鷹仿佛無意似的問綠雲道:“綠雲姑娘,你知道的事情不少,我考考你。聽說過漕幫三寶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