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京城來客

這個時間段,很少有火車從京裏開過來,即使路過通州也不停車。那麽此時來的,多半就是專列。鳳鳴歧心裏畫著魂,不知道來的是何方神聖,不但動用專列,還讓馬千裏如此認真對待。

等到了地方,發現車站表麵上跟平時差不多,但是多了些轉來轉去的閑漢。就看他們那有點發僵發直的腿,鳳鳴歧就知道一準是見天在兵營戳大槍的那幫大兵。通州這駐了北洋一個團,看這意思是來這保駕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沒穿軍裝,非得喬裝改扮,也不看看自己,出來就掛著相呢,怎麽蓋得住?

他四下看看,便看到了同樣身著軍裝的駐軍團長龍揚劍,但是其他士紳或是官員就一個不見。不由納悶道:“縣知事沒來?”那是他爹的換貼兄弟,如果在這,自己能知道點因由,心裏也就有底。

馬千裏哼了一聲,“他算個啥?今個這事他就不知道!算計時辰差不多該到了,見麵之後你就按著前清的規矩見禮吧,興許有個造化。”

如果不是時候不對,鳳鳴歧真想吐他一臉唾沫。前清規矩見禮?要不說你是個棒槌呢,我是什麽身份,他是什麽身份,彼此都不知道,這禮怎麽見?這玩意要是錯了章程,比起不見禮還壞事。從小生在官宦人家的鳳鳴歧別看留過洋,這套家傳本事可沒丟,馬千裏這種行伍,照他就差遠了,在這個領域,他才是專家。

等到火車靠了站,看下來的兩人,鳳鳴歧心裏大概有數,這兩人裏至少有一個是軍界的。當先走的男子四十開外,身材高大魁梧,就像堵山牆,四方大臉麵如銅鑼,滿臉絡腮胡,屬於那種標準的土匪屠夫再不就是驕兵悍將。隻看馬千裏與龍揚劍同時上前行禮的樣子以及兩下的親近,就能猜出來,一準是老上級與老下屬。

在這個男子身後的,是個二十幾歲的小夥。身上一件黑色禮服呢大衣,頭上戴著呢子禮帽,腳上穿的應該是馬靴,踩在地上格外響亮。衣服的領子向上立著,擋著半拉臉看不清楚模樣,這樣的打扮總讓鳳鳴歧覺得這人是不願意見人,或者說不願意與馬千裏他們打招呼。

鳳鳴歧身上這身衣服,自然是不方便行軍禮,隻好上前請個雙安。從小家裏的教導,撩袍、抖袖、趨步、傾身,動作流暢姿勢優美,一看就知道是大戶門庭。那軍官模樣的男子愣了愣,不知為什麽來了這麽一位,一下子想不起該怎麽應對。

正在犯猶豫的當口馬千裏在他耳邊嘀咕幾句,那大漢才點頭道:“哦,哦,是這樣啊。”一口明顯是帶外地口音的河南腔,時下正流行,鳳鳴歧學的比這大漢地道多了。

那穿著大衣的人卻已經跨過幾人來到鳳鳴歧麵前,放下衣領,伸出戴著麂皮手套的手與鳳鳴歧行個握手禮道:

“聽聞通州鳳大少是留學東洋,警務精通的留洋人才,不想對前清禮數也如此熟悉,好,好得很。大總統說過,現在一些人喜新厭舊,人心大壞,仿佛一到了共和,就能把我們的老傳統都丟光了,這樣不好,很不好。一個留學生還能恪守禮法,這是值得揄揚之事,也證明馬署長果然識人用人,值得信任。”

這人嗓音有點雲遮月,根據鳳鳴歧判斷,多半是抽了太久大煙,把嗓子熏壞了。兩下離得近,加上有燈,能看清這人的五官相貌。年紀跟自己差不多,是個白淨臉,隆長鼻子,長眉大眼的,模樣倒是不差,就是眼神有點飄,舉止上很像是那些大戶人家不學好的輕浮子弟。

馬千裏得了誇獎,臉上明顯透著興奮,連連笑著說不敢當,又給鳳鳴歧做著引見。前麵這個威武的男子,乃是北京軍政執法處處長雷震春,震威將軍,大總統心腹愛將。而這個沙啞嗓的男子,是大總統的義子袁鷹。

雷震春的名字鳳鳴歧聽說過很久了,他所管理的軍政執法處,說白了就是個殺人的部門。放明朝那時候,可以叫錦衣衛,共和不興那一套,就改了這麽個名字。進了他那個衙門的,不死脫層皮,很少有人能囫圇著出來。北京城軍政要員都對這個機構談虎色變,私下裏稱雷震春為雷屠夫,今天一看這相貌倒是對得起這個綽號。

袁鷹這個名字從沒聽說過,但既然是大總統義子,身份地位自然遠在雷震春之上。從態度上看,袁鷹對鳳鳴歧很親切,但是鳳鳴歧總覺得,這人從氣派上和給自己的感覺上,比雷震春更可怕,從骨子裏就想離這人越遠越好。這時從車上又陸續下來二十幾個人,身手都很矯健,但是如同幽靈一般飄忽不定,不肯往光下站,又隱隱把迎接的一行人包圍起來,那感覺很讓人不舒服。

袁鷹道:“鳳家是通州城裏的老人,這城裏哪有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想必都清楚得很了。今晚上就有勞鳳大少做個向導,好好安排我們一會吧。這一路上的火車,可是把我們悶壞了。”

統共四十裏地的路程,能悶到哪去?鳳鳴歧心裏嘀咕著,對這個拿腔做調的男子更加不喜歡。雖然對方是大總統義子,他也沒有十分客氣,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天有點晚了,通州不比京城,沒那麽熱鬧,這個點就不好安排了。先找個店房幾位住下,趕明個我來安排。”

“這便掃興了,長夜難眠,可是個愁煞人。”袁鷹這一聲行腔學的是十三燕,很有些大青衣的味。隨即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飯店打烊了,總有個窯子開門吧?通州這地方雖然自打沒了漕運就成了無用之地,可是總還得有一兩個清吟小班吧?要是連那都沒了,本地這些當官的去哪消遣?老馬,你說對不對?”

馬千裏尷尬地一笑,“咱這窮鄉僻壤,比不得京裏繁華熱鬧,清吟小班是真沒有。城裏最多的就是苦力,都是直來直去的性子,連二等班都不好混。去年倒是有個蘇幫的跑到這來找飯吃,但是歲數也過了氣,在京裏混不開才來的通州。實在也是您來的太急,卑職來不及安排……”

“沒關係,年歲大了點便將就了,就去那了。”

鳳鳴歧深為馬千裏的表現而憤慨,接口道:“天太晚了,綠雲姑娘那估計已經有客了。再說這麽多人,也招待不開。”

袁鷹微微一笑,“有客不怕,我有誠意,想來咱們通州的爺們都是懂禮數的,看到我的誠意,自然而然的他就該挪地方了。”說話間,他以一個極優美的身段掀起了那件呢子大衣,露出了腰間兩把黑黝黝的手槍柄。

鳳鳴歧一句髒話悶在喉嚨裏沒吐出來。終究身份有差,否則的話,他非罵出袁鷹八輩祖宗來不可。跟運河幫打交道時間不短,都沒見過這樣的混蛋,這大總統的義子,比起那幫江湖人還混!

“綠雲書寓一共也沒幾個姑娘,這人……”

“沒事,他們不進去,給口熱酒喝,給點吃的就行。給老雷找一個陪著的就行了,他這人好伺候,誰都行,是吧?”

雷震春連忙賠著笑臉道:“卑職今個也是與兩位小站舊人重聚,弟兄們一起喝就幾杯,有女人反倒是礙事,鷹少爺玩好就行了,我們都好說。”

三攔攔不住便沒了辦法,隻好由著他們向城裏走,龍揚劍自軍營裏給準備了腳力,但是隻有雷震春和袁鷹才有,其他跟班都是步行,這樣一來速度便不十分快。鳳鳴歧借了個機會來到馬千裏身邊,低聲道:

“署長,這幫人不管什麽路數,待個三兩天可就回京了。咱以後得咱這待一輩子,你跟綠雲姑娘又是有交情的,把人往那支不合適吧。再說看他們這模樣,我怕是到了地方別出事?”

“弱侯(鳳鳴歧的字),你不知道這位鷹少爺的來曆和脾性,所以才有這個話。這人……不是咱能招惹的。”馬千裏憋了半天才憋出這麽一句,又提醒道:“你說話可得悠著點,別真把他的火給逗起來,那時候誰也救不了你。這樣吧,你陪著鷹少爺聊天,我去給打個前站,先把場子清了。省得他們一會到了地方真動槍,那就要命了。”

袁鷹對於鳳鳴歧看法似乎與鳳大少對他的看法相反,很是喜歡與鳳鳴歧聊天,尤其對他這個名字讚不絕口,連誇這是有大造化的人,才能起這樣的名字。鳳鳴歧山,以周代商,這是祥瑞之兆。鳳鳴歧心裏鄙夷著對方:共和之後連皇帝都沒了,還講個什麽祥瑞?這話聽著跟宗社黨似的,這話真要是傳出去,非被報人罵成臭頭不可。

綠雲書寓乃是鬧中取靜的那麽一座二層洋樓,造型仿的是上海的石庫門,門上兩頂紅燈籠,就像是綠雲姑娘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雖然年歲大了些,但依舊勾魂。

馬千裏的通知顯然很是及時,按說這個時間相幫、小大姐早就睡了,來了人也不伺候。此時全都精神抖擻衣帽整齊得站在門首,綠雲滿頭珠翠,身上穿了件六合同春緞麵襖裙,輕移蓮步走過來,盈盈下拜道了聲:“奴家迎接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