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日本人的算計

自打庚子年鬧義和團,通州這的洋貨行,就都改了叫南貨行。雖然擺的依舊是日本的布、美國的顏料、德國的縫衣針,可是掛名就叫南貨,買的賣的心裏都有數,大家不點破。

通州賣南貨那是有傳統的,這說起來還得上溯到明朝。正德皇帝駕崩,膝下無子,從湖廣安陸請來他兄弟繼位,也就是嘉靖皇帝。當時大家都不願意接運糧進京的活,千裏大運河上糧船斷絕,南方的糧食運不上去,北京城眼看就要斷糧。

嘉靖皇帝召了文武來問,有熟悉情形的大臣介紹,漕運向來是滿船去空船回,南返回空,官府給的運費連本錢都不夠。再加上糧食水運難免受潮、沉船,累賠虧空就更是個賠本生意,跑漕運的就指望夾帶點貨物牟利。

運河上七道鈔關遇到漕船概不征稅,這些免稅商品,就是漕運人士的利潤所在。眼下新君登基,各鈔關嚴查漕運夾帶,這一下跑漕運就成了純粹的虧本生意。所以就沒人願意輸送漕糧,京裏自然就鬧糧荒。

嘉靖皇帝終究是能任事的天子,立刻下了聖旨,所有漕運船隻,允許攜帶土產北來貿易。這一道皇王聖旨,就把百十年來大運河上夾帶背人的事給合法了。有了這道聖旨,運河上糧船如蟻往來不斷,通州城裏的南貨行也就一家多過一家。

自打通州修了火車道沒了漕運,南貨也就漸漸沒了來源,隻能等著從北京或是天津上貨,很是不便。真的南貨行大半都倒閉了,剩下的幾家所謂南貨,其實裏麵賣的都是洋玩意。

路北的“廣大”南貨行,便是這麽一家專門經營“南方”產大小五金的變種洋行。掌櫃的齊孝祖能說一口地道的通州土話,論起對通州的了解也不輸那一幹依舊留辮子的老人兒。哪座橋是明朝太監修的,哪個廟是郭守敬蓋的,當年嘉靖他媽從湖廣到京師,在張家灣哪下的船,哪打的尖,都能說的頭頭是道。乃至不少人都認為他是個老通州,可事實上他卻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官銜還不小:中尉。

在“廣大”的小帳房裏,田滿與齊孝祖對麵坐著,論身份齊孝祖是田滿的老師,放日本田滿必須站著跟他說話。但是眼下在中國,為了情報工作需要,就得入鄉隨俗按中國的規矩辦。

齊孝祖在通州開了二十幾年買賣,練就了一副慢條斯理的脾氣,先是問了田滿拜師的情形,然後才說道:

“按他們運河幫的規矩,一頭一尾的弟子是最要緊的。曹彪的大徒弟已經死了,未來的運河幫就是你的。雖然運河幫隻是個民間行會,但它卻管理著上百萬碼頭工人、車站的苦力。包括公路、鐵路、水路的運輸,運河幫都能把控。這些人雖然向來被人所輕視,但他們身上所蘊藏的力量,是非常巨大的,誰如果能控製他們,誰就控製了中國的命脈。雖然運河沒有了,但是貨物依舊需要人力來裝上火車、輪船。不管那些將軍、護軍使手上有多少人槍,沒有鐵路輸送物資,他們的士兵就會餓肚子,槍炮也會失去作用,短時間內就會一敗塗地。同樣,帝國未來在中國的布局,也需要一個可靠的後勤保障,所以你的工作非常重要,明白麽?”

“弟子明白。隻是根據今天的情況看,運河幫內部也存在派係,所謂的幫主,隻是他們內部選出來的盟主。雖然擁有一定的威權,但是權力並不像想象中那麽大。而且運河幫內,存在嚴重的反日仇日情緒,即便是幫主,也不可能讓他們無條件服從命令,支持帝國。唯一的希望就是:三寶。”

齊孝祖道:“你說的很對。這些文盲、苦力,他們的道德塑造乃至思想,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很深。戲劇和說書,是他們獲取知識的來源。在他們看來,那些老輩子的規矩傳統,比我們的軍刀更管用。隻要你擁有了三寶,就能夠控製運河幫。即便是那些把頭反對,他下麵的人也會按你的吩咐行事。”

田滿道:“今天我看到了龍鞭,如果上麵批準的話,我可以在近期把它拿到手。有了這個,曹彪就沒用了。”

齊孝祖卻搖頭道:“你暫時還需要敷衍曹彪,不能動手。北京那裏出了問題。”

“怎麽?德貝勒還不肯交出十三太保扳指?這個賭棍、大煙鬼,難道能抵擋住帝國新研究的刑具?”

“並沒有使用什麽刑具,隻是讓他犯了幾次大煙癮,他就什麽都招了。他早已經一文不名債台高築,對外聲稱自己有扳指,隻是為了從運河幫每月得到一份錢糧,同時也是為了給自己撐場麵。那枚扳指早在他父親的那代,就輸掉了。”

田滿一愣,“輸掉了?這麽貴重的寶貝,輸掉了?輸給了誰?”

“天津海關道道台,關山遠。他還有另一個身份,鳳棲梧的兒女親家。”

田滿道:“據我所知,鳳鳴歧並沒有結婚。”

“是啊,因為訂婚時,關山遠的女兒隻是十一歲。鳳鳴歧據說是在關山遠壽宴上學了一段譚叫天,便被他看中,兩下定親。後來關山遠去職,他女兒到英國留學,再後來就沒了消息。”

“那關山遠的下落……”

“他人現在南方老家,我們的情報人員已經開始行動,所以在得到扳指以前,你不能輕舉妄動。如果眼下曹彪有什麽不測,以你的根基根本掌握不住運河幫,相反會讓其他人得利,到時候我們的打算就都落空了。”

田滿道:“學生明白,這段時間我會保護好曹彪,不讓計劃出現意外。”

“你明白就好。還有,不要放棄與鳳大少的聯絡,與他保持好關係。”

“為什麽?”田滿已經向老師匯報了鳳鳴歧對自己的懷疑,這種紈絝子弟即使不除掉他,也得給他些教訓,讓他不至於成為自己未來的障礙,有什麽必要和他搞好關係?

齊孝祖笑了笑,“德貝勒的事給了我一個警告,關山遠的扳指是否還在手裏,也很難說。我們不可能綁架所有人,事實上隻綁架德貝勒,就已經引起了袁世凱的不滿。日置益閣下的工作正進展到緊急關頭,不希望出現什麽紕漏,雖然眼下歐洲人的精力被戰爭所牽引,沒有多少力量東顧。但我們如果做的過分,那些該死的歐洲佬還是會來幹涉的。所以我們的行動一定要低調,不要被袁世凱抓到把柄,更不要給列強口實。”

“弟子懂了。”

“那就好。袁世凱也派出了他的人來通州。通州不比北京,這裏沒有租界,我們行事上也得小心,不能讓袁世凱抓到我們的把柄,否則帝國在中國的戰略布局就會受到影響。接下來我們的工作需要智慧,而不是肌肉。”

“請老師放心,弟子一定會成功的!”

田滿霍然站起,兩隻穿著木屐的腳一碰,行了個軍禮。齊孝祖隻是嘿嘿一笑,端起茶碗輕輕打著上麵的浮沫,卻是前清時代官場的標準禮節:端茶送客。

鳳大少在家裏孝順老爹順帶聽故事,等到了天傍晚的時分,家裏的電話響了,來電話的乃是警察署長馬千裏。這人是北洋兵出身,聽說在小站就跟著袁世凱,算是心腹。雙手能使駁殼槍,是個標準行伍。

年輕時走過江湖,懂得不少綠林中事,街麵上的把戲騙術瞞不過他,但是對警務一竅不通,於官場體麵也是個棒槌。按鳳棲梧的評語,這人要活在前清,這輩子當個千總就到頭了,還是外委。剛來的時候,連怎麽吃大菜(西餐)都得鳳鳴歧教他,才不至於露怯。

鳳鳴歧看不起他,於官場上必要的敷衍外,也沒多少往來。這個時候來電話就顯得奇怪了,等聽到內容是要他緊急去署裏,就更不尋常。

這姓馬的長本事了,敢天黑以後驚動鳳大少?上次抓鴉片販子,全局的人在亂葬崗埋伏半宿又和煙匪駁火,鳳大少照樣在家裏睡覺。上報功勞的時候,他還是僅次於署長的第二有功人士,今天怎麽就敢驚動他鳳大少了?

帶著幾分氣的鳳鳴歧並沒按署長的吩咐穿上製服,而是換了件銀鼠皮袍,外麵套了件琵琶襟馬褂,就直接闖到了署裏。帶著氣的鳳大少等衝到署裏正準備著甩幾句閑話,就發現情況不大對頭。今晚上根本不是什麽大行動,合署百十個巡警全沒在,署裏隻有署長馬千裏外加自己兩人而已。

馬千裏身上穿的也不是平時的製服,而是一件漿洗發白的北洋軍裝,腰裏挎著指揮刀,頭上戴著闊簷軍帽,恢複了起家根本軍官打扮。看這情形就有些不一般。

看到鳳鳴歧那一身衣服,馬千裏張張嘴,最後卻隻吐了一句:“來不及換衣服了,趕緊跟我走。馬我已經備好了,咱一塊走。”

“去哪?”見這種情形知道不大對勁的鳳鳴歧就沒發脾氣,隻是出於好奇問了一句。

“火車站,京裏來人了,咱得去迎接。這事保密,別往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