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婚事

鳳鳴歧擔心的,其實並不是曹蓮的婚事,隻是怕她吃虧。他總覺得,這田滿像是個日本人。雖然對方能說一口地道的中國話,但是一些骨子裏的東西瞞不了人,按老巡警的說法,這叫掛相。這年月的日本人來中國的太多了,有的是商人,有的是學者,但是歸根到底,他們都有個共同身份:特務。

別看警察學院那文憑是偽造的,鳳鳴歧眼睛並不見得就輸給那些真正從日本學習警察科目回來的留學生。什麽人在他眼前一走,不說照見五髒六腑,起碼也能看清紅臉白臉。他敢斷言,小日本對中國絕對沒安著什麽好心!就如這田滿對於運河幫,肯定有企圖一樣。

曹彪這人性子粗魯,仇洋入骨。庚子年的時候要不是曹蓮還小,他非去義和團當大師兄不可。如果知道田滿是日本人,肯定不會收這個徒弟。可是這小子個子跟自己差不多高,是個中國人麵相,不是三尺半高羅圈腿的蘿卜頭,自己沒有其他證據證明,你硬說他是日本,曹彪也不信。何況現在知道田滿為運河北幫立了這麽個大功,把三寶都拿來一件,這時候去告發他,多半就送了自己的忤逆,這傻事鳳大少不幹。

日本人不管目的是什麽,絕對不會吃飽了撐的入幫玩玩,對運河幫肯定有所企圖。可要是明著說出來,曹彪肯定不答應。他這人有毛病,但是對洋人肯定寸步不讓,絕對不會妥協。田滿要想打開缺口,最大的可能就是在曹蓮身上。以日本人的德行,女孩子在他們手上吃虧,那可是一輩子過不去的坎。因此鳳鳴歧格外叮囑著曹蓮,不許這樣不許那樣,總之一句話,離田滿越遠越好。

曹蓮紅著臉道:“你說這麽多,誰記得住啊?要不然我就住你家去,這樣不就看不到他了麽?”

“那也行,我爹其實挺惦記你做那燒鯉魚的,你要去了他老就有口福了。”

曹蓮本來挺期待的表情,聽到這句之後瞬間就冷了下來,哼了一聲道:“你家那大廚一月開二十塊大洋,趕上城裏八仙樓的大廚了,什麽菜不能做,幹嘛非用我啊。你要沒什麽說的,我就走了啊。”

看她好說好道的突然掉了臉,鳳鳴歧也有些納悶,但好在知道她是個粗疏性子,屬小驢的一哄就好。連忙賠了幾個小心,又許了過幾天不忙,帶她去坐那燒火油的西洋車,才把她哄得重又露出笑臉,挎著鳳鳴歧的胳膊走出這間房子,又極認真地說道:

“哥你就放心吧,你不喜歡的人,我一準不喜歡。田滿跟我說話我就不理他,他過來我就躲著走,敢來招我看我不揍他!”

這邊散了酒席已是午後,鳳鳴歧叫了輛洋車奔著自己鳳家大宅而去,準備向老爺子那討個章程。鳳家的大宅子,在整個通州也是有數的。為了住這房子,當初鳳家老輩特意花錢捐了個四品頂戴,為的就是修房子不受限製。

院牆高大,大紅門樓,進門一條大道,東西兩側各是一所四合院,每個四合院都是三進連而隔牆,每進五間正房,東西配房各三間,全都是磨磚對縫。按鳳鳴歧他爺爺的說法,就是這房子叫做財不外露,開門看見我喝粥,關門吃燉肉,彼此不犯。非是管了幾輩子漕運,發了上百年財的人家,住不上這等房子。

鳳棲梧住在東院第三進院子上房裏,這時侯正是午睡剛起,在屋裏正抽水煙。鳳鳴歧回來的晚點,沒趕上給老爺子點紙媒,隻好在後麵捶肩按摩,給老爺子麵前進孝,順帶著把打聽來的事向鳳棲梧分說。

鳳棲梧今年已經過了六十,身形有點佝僂,白發蕭然,表麵年齡比實際年齡看著老向。一身狐坎長袍,頭上一頂六合一統緞帽上鑲的羊脂帽正,是正經內廷造辦處手藝,沒有二百兩銀子下不來。手裏捧著水煙袋,眼睛總是眯縫著不睜開。

作為一個身體不大好的老人,他的享受不多,除了聽幾段戲,就是兒子的伺候。老頭就這麽一個兒子,讓兒子這麽按摩著,便是給個神仙都不換。

聽了鳳鳴歧的敘述,老人先是沒說話,過了好一陣子,就當鳳鳴歧疑心老爺子睡著的時候,才聽他從嘴裏吐了一句話出來。

“自打這董卓一進京啊,十八路諸侯就該出來了。曹老大這人吧,一輩子就是糊裏糊塗,全靠著胳膊粗力氣大吃飯,有勇無謀一匹夫。就算在他手裏統合了運河幫,那也依舊是一盤散沙,成不了大氣候。你今天做的沒錯,光棍隻打九九不打加一,跟他把話說透了,交情也就傷了,尤其你個當小輩的指責長輩更是不該。等改日吧,我請他吃頓飯,點給他一句,能不能聽的懂,就看他造化了。”

“爹,不說他了。反正運河幫的事咱也管不了,您看這運河要真是重開了,您就不用心煩了。到時候有曹彪在,一準捧您出來接著管倉,聽說袁容庵現在愛用前朝舊人,說不定到時候您就不是個倉大使,一步就成了倉場侍郎……”

鳳鳴歧這也是有心說著拜年話,逗弄老爹開心。哪知老頭並沒接話,抽了一口水煙,又學開馬連良了。“人馬紛紛繞樹迷,有幾個手拿雙環戟,有幾個手拿打將錘……”

“老爺子,您先等會犯戲迷行麽?兒子這跟您說話呢。”

“我不是告訴你了麽?任他搜來任他洗,穩坐綿山永不移……袁世凱是個什麽東西,也配請我出山?宣統三年的時候,天下二十一省反了十四個,人都說是大清氣數已盡,可是北洋六鎮依舊是天下無敵的勁旅。隻要他不投降,南方的革命黨也翻不起什麽浪花來。可是他來了一出逍遙津,這天下就改了姓了。就算大清該亡,也不合亡到他袁宮保手裏,他是大清的臣子,轉過身來造反,這幹的是曹操的事。咱家能出山保曹操麽?笑話!咱鳳家保誰,也不能保個大白臉!”

“那這開漕運的事,您老怎麽看?”

鳳棲梧看看兒子,問道:“你先說說你怎麽想的?”

“兒子覺得這事不他可靠。您琢磨琢磨,這好比一邊是馬連良,一邊是兒子我,一塊賣票,聽戲的買誰的票?戲院老板是跟誰定約?”說到這,鳳鳴歧停住了話頭,偷眼看老爹。畢竟當老頭麵前誇火車好是犯忌諱的事,他得看看風向再開口,免得給自己找病。

鳳棲梧並沒發火,反倒是睜開了眼睛打量了一陣兒子,點頭道:“行,這才是我兒子說的話,我早就說了,我兒子是這通州城裏第一號聰明人。這點小把戲糊弄別人行,糊弄咱爺們,他還差點事!公債!這擺明了就是個腥局(騙局),裏麵還有日本人摻和著,一準沒好。依我看這裏有毛病,公債或許有,這錢到了手幹什麽,可說不好。放前清那時候,一萬兩銀子發下來,到了河工上能有一千就是萬幸,如今也不比那時候強到哪去。真要是修通這運河,就算是傾國之財,也未必能夠,他袁慰亭何必這麽折騰呢?我告訴你,這裏準有事。咱爺們不能上這個當,有錢也不填這個坑。”

父子兩人達成了共識,鳳鳴歧又提起了漕幫三寶,由於家庭的關係,他算是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帶毛僧,沒入幫但對幫裏的事知道很多。於三寶的作用比普通人知道的多些,運河幫眾都是些貧苦的老百姓,字未必認識幾個,思想也比較單純。這些基層的苦哥們,沒喝過洋墨水,說不出什麽西洋大道理,認的是老規矩祖師爺。誰拿著三寶,他們就認誰。

原本三寶分置,運河幫也就在內部保持個微妙平衡,誰也不能一言就決定百萬幫眾走向。現在三寶裏有兩寶落到曹彪手裏,如果十三太保的扳指再落到他手上,那整個漕幫苦力的性命,也就都到了他手上。

曹彪這人鳳鳴歧並不反感,但是對於田滿,他始終充滿戒備。而且他可以確定,曹彪絕對鬥不過田滿。如果三寶落到曹彪手裏,用不了太久,就會轉入田滿手中,中國的大運河,中國的苦哥們,不能聽一個日本人擺布,這是鳳家爺兩共同的底線。

鳳棲梧微微一笑,“三寶啊,差一寶也不行。龍鞭龍棍,拿一樣是幫主,拿兩樣還是幫主。平時說話管用,真說到大事上,照樣得是三老四少商量著辦,要是一意孤行,大家就可以廢了他。隻要三寶他湊不齊,就別想在運河幫說一不二。”

“十三太保的扳指,是在禮親王家裏。聽人說這代禮親王是位瘋王爺,不愛和人親近,成天就好跟飛禽走獸在一塊,再不就是蛐蛐草蟲。十三太保扳指跟他那,護的住麽?”

“你毛太嫩了,知道的不全啊。”鳳棲梧的眼睛又眯縫起來。“過去是在禮王手裏,可是世鐸那輩的時候,就把扳指賞了自己一個小兒子,那位貝勒天生跟錢有仇,多好的東西到他手裏也存不住,一晚上光景,就能輸出一棟樓去。這扳指讓他輸在了賭桌上,贏他那人,跟你還有點淵源。”

鳳鳴歧還是第一次聽這事,連忙問道:“誰啊?”

“你老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