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鎮幫三寶

所有人都喜歡報喜的喜鵲而厭惡報喪的烏鴉,運河幫的人也不例外。即使這個喜信距離落實,還有著相當長的距離,但是幾位大把頭臉上,已經滿都是笑容。方才的吵鬧變成了討論,未來漕運一開,該怎麽分工,怎麽管理,又該怎麽維持運轉,大家的嗓門依舊,但是那種劍拔弩張的緊張感已經沒了。

等到了快祭倉神的時辰,大家夥魚貫而出,田滿拉著鳳鳴歧,表示要多親多近多聊幾句,曹蓮隻好拉住鳳鳴歧另一隻胳膊。田滿笑道:“鳳大少聽說畢業於東京皇家警察學校?小弟在日本留學多年,倒是沒聽過這學校的名字。”

“那不奇怪,我在東京留學多年,也沒聽過幾個中國人,喜歡用請多關照這麽個說法的。這要是再配上一個鞠躬,那就像極了小日本的禮數了。”

田滿哈哈一笑,“小弟或許在日本留學太久,受了日本的文化風氣影響,也說不一定。”

“或許吧,其實你要是多留學幾年,就聽過我那學校名字了。日本攏共就那麽大點地方,誰還能瞞住誰了,隻要有心,什麽都能掃聽著。”

田滿笑了笑,“聽鳳兄的意思,似乎對日本很不以為然?小弟所知,不少革命黨人都曾在日本留學,與日本方麵的交情也不差。”

“不,那不叫交情,叫被人騙了。那幫革命黨拿日本人當了好人,卻沒想到中了人家的計。這幫小日本最不是個東西,人麵獸心反複無常,一邊有人出錢出力援助革命,可另一邊他們也援助清廷。說到底,日本人就恨不得我們中國人自相殘殺,殺得越多,他越高興。這幫人就是這麽幫小人,跟他們交朋友,那是純粹沒長眼。”

“對,哥說的沒錯。”曹蓮道:“我爹也說過,日本人頂壞。他這輩子最恨的有兩樣東西,一是火車,二就是日本人。漕運還沒斷的時候,日本的小火輪就在水麵上搶運糧生意,這幫人最不是個物。你看在通州,賣日貨的都得寫南貨,就是從義和團的時候給他們立的規矩。誰敢掛日貨招牌,當天晚上就得給他們來場天火!”

三人說著走著,已經到了祭倉神的現場,前麵的儀式已經過去,到了正式拜神的時候。雖然倉神是老鼠,但是這麽個隆重場合,不能真拿隻死耗子出來擺場麵。神為人形,一向是由人扮演神明,接受祭拜。

扮倉神的向來都是極精壯的漢子,初春時分,北方天氣還冷的要命,他已經脫了光膀子赤著上身。身上那如同鐵塊般的腱子肉被冷風吹得發紫,但依舊硬挺著。兩口燒酒喝下去,身子一個機靈,便是有神上身。

臉上畫的花花綠綠,看不出本來麵目,就像是金少山登台似的,勾一張大花臉。雙手左右各抱一個糧鬥,那裏麵各裝了足秤五鬥的小米,見這人攜著鬥箭步如飛一路走上大殿,腳下踩著鑼鼓經,來到正中猛一回身,一個漂亮的亮相。若不是場合不對,鳳鳴歧真想喊個好字上去。

隨著糧鬥輕輕放下,那人一個飛腳,隨即跳到那早就預備好的供桌上一語不發,一雙大眼掃視眾人。以曹彪為首,所有人一起跪倒在地,給倉神磕頭上香,口內默念著什麽。

等到三拜九叩之後,那人再打一個機靈,從供桌上直接一個“硬僵”摔下來,在廟裏那冰涼地麵上一躺,等著人過去蓋衣服喂熱燒酒。再緩醒過來,這就還是他,不再是倉神,整個祭祀就宣布完成。

雖然明知道這神是人扮的,鳳鳴歧也佩服,這扮倉神的真是大力士。換了自己,絕對做不到帶著十鬥糧食還能跑這麽快,身子更沒這麽利落。

等到再次落座,便是下一項工作,請龍鞭開山門。

運河幫當年創幫,有三寶之說。所謂一棍一鞭一扳指。棍名為盤龍棍,是一條按三十六天罡,十二地支之數,做成三尺六寸,厚一寸二分,上扁下圓的棗木棍。扁的那部分,上書盤龍一條,龍口內有“欽賜”兩個金字;上麵又有五個金字:“護法盤龍棍”。背麵寫的是“違犯幫規,打死不論”;並且注明。“上諭。時在乾隆三十年季春”。據說是想當年乾隆下江南的時候,在杭州賜下,拿著這棍,就有了處死幫眾的合法權限,官府不能幹預。棍子供在杭州拱宸橋的糧幫公所,是南幫的寶貝。

龍鞭則是一條二尺四寸長的馬鞭子,按著二十四節氣所留。當年京裏缺糧,乾隆皇帝催促漕幫子弟快運南糧北上時,親手所賜。另有聖旨一道,催收錢糧,即刻上京,如有拖延,打死勿論。官民幫眾都受龍鞭管轄,誰敢耽誤了公事,拿起這鞭子就可以任意抽打。這條鞭,也就是北幫的看家寶貝。

至於扳指,則是在京師禮親王家裏存著不在幫裏。當年運河幫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和滿清的大貴人們拉關係套交情,哪一處孝敬不到,不管哪個王爺隨便說句話,就能把這苦力幫派說成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那可就是要拿人命來頂的。所以南北幫共同打了這麽一枚扳指過去,隻要拿這扳指,就相當於幫中半個主人。子弟每月拿一份幹股,遇到大事小情,也可以憑扳指做主。

一般拜師是不需要驚動寶貝的。可是田滿身份特殊,關山門弟子非同小可,這龍鞭就不得不請出來。曹彪舉著龍鞭向眾人展示,所有運河幫弟子立刻就得跪下磕頭,朝拜祖師爺。緊接著,就有幫裏老人大聲宣讀運河幫幫規,每念一條,就得問一句:“你能持麽?”需得回答一句:“弟子能持。”這才算完成。

曹蓮小聲道:

“哥,你跟他不對付是怎麽著?剛才你們兩就別著勁,是不是因為我關叔那句話?你別往心裏去啊,關叔那人就是愛胡說八道,我才不嫁他呢。現在民國了,嫁誰不嫁誰,得我自己說了算,我爹也管不著。”

“我們兩沒什麽,幾句話的事,不當什麽。隻是我覺得著人路數有點不正,身上透著邪性。妹子你以後離他遠點知道麽,別吃虧。”

“嗯,我聽哥的,哥讓我怎麽著我就怎麽著。”曹蓮的臉有些泛紅,離鳳鳴歧更近了些,好在兩人從小就在一起玩,在鳳鳴歧眼裏,她依舊是那個甩大鼻涕的黃毛小丫頭,沒什麽可尷尬的。

他對於運河幫這套儀式不感興趣,尤其對田滿更不感興趣,在他看來,曹彪收他當關門弟子的錯誤程度,絲毫不遜於跟自己老子拜把兄弟。他低聲問道:“曹二叔怎麽收下他當關門弟子了?就因為漕運公債?那是哪的事,八字都沒一撇,現在就收是不是急了點?”

“不是為那個。”曹蓮小聲道:“說關係也有點,但也不全是,有別的事,不讓往外說。”

“那我就不問了,你們幫裏的事,我不好多摻和。”

“等一會完事了,我偷著告訴你。”

心到神知,上供人吃,借一切機會享受豐盛的食物,這是中國人早就有的智慧。每年祭倉神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儀式之後的大戲。現在年成不好,大戲就免了,但是大宴不能含糊。

運河幫出身民間,不講什麽川閩浙蘇皖粵這些個菜係,就認一個字:肉。運河幫開席,向來是酒山肉海,上好的二鍋頭配上五花三層的方肉,就是人間頂好的美味。賣命拉纖跑船,圖的就是這口吃喝,酒一入喉,肉一下肚,其他的就什麽都可以放開。

百十號大嗓門的糙爺們,大喊小叫的,猜拳行令之聲聲震屋瓦。兩個人偷摸著溜出去,便不容易被發現,田滿許是看出了什麽,剛想要跟出去,卻被曹彪的幾個徒弟纏住鬥酒,等好不容易擺脫了出去時,便找不到人。

倉神廟是很大的一處廟宇,空房子最多,與鳳鳴歧前後腳走進一間空房子的曹蓮,臉蛋紅的就像是喝了二斤燒刀子似的。後背頂著房門,眼睛看著鳳鳴歧,目光總有些迷離。本是極相熟的關係,這時卻扭捏起來,眼睛總往四下瞅,不敢往鳳鳴歧這看。

鳳鳴歧看她這樣子,很體貼地說道:“我知道,幫裏規矩大,你要是實在不方便說我不勉強。咱回去吃飯去,就當我沒問過。”

“不……不是,我什麽事都不瞞哥。”曹蓮叫住鳳鳴歧不讓走,又吞吐著道:“其實……其實這事也沒什麽,就是這個田滿不知道用什麽手段,把龍頭棍給爹弄來了。這事可著運河幫,就我們爺們以及田滿三人知道。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啊,說出去那事就大了。運河幫三寶,兩寶落到我們手裏,這要是讓幫裏人知道,一準得炸廟。”

“龍頭棍不是在杭州糧幫公所家廟裏麽?是南幫的寶貝,怎麽跑到咱通州了?”

“聽說是南幫的幫主跟著革命黨鬧革命,不知怎麽就讓人打死了。南幫群龍無首,連這傳家寶都丟了。我爹想借著重開運河的機會,一統運河幫,認定田滿是個人才,就把他給收了當關門弟子,將來還惦記著傳幫呢。兩人見天在一塊不知道嘀咕什麽,不過哥你放心,就算他真幫爹把運河幫都給占了,我也絕不會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