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無功而返

等車一到了鳳家,發現鳳家那邊已經準備多時了,幾十個男女仆人站在門口,準備迎接少奶奶。反倒是見了雷震春這幾個人,有些不知所措。

連升在門前應酬著,有人進去稟報鳳棲梧,過了大概二十幾分鍾,隻見鳳棲梧一身朝珠補褂,從內宅四平八穩的走出來。那份安逸從容,仿佛是在前清的時候跟倉場侍郎戶部司官湊一起打麻將。

他在前清得賞過四品頂戴,水晶頂子爍爍放光,上麵用的是真正的水晶石,不是玻璃珠子糊弄場麵。麵上帶著笑容,一見雷震春就按著前清官場的規矩敘禮,隨後落座道:

“朝彥(雷震春字)將軍,您是光緒六年入的行伍是吧?要是我沒記錯,你當時投的是軒帥(吳長慶),算起來咱還是有點淵源,軒帥當年進京時路過通州,在老朽家中留下過兩幅墨寶。當時還是鳴歧他爺爺那時候,我還不成器呢。不想眨眼之間,不但軒帥不在,就連吳癭公(吳長慶子)也下世。人生無常,生死難料啊。你看這怎麽話說的,人一上了歲數就不行了,光顧著自己說話,就忘了正題,耽誤了彥帥治公,這是老朽的不是了。我這也是高興,兒媳婦來了,我這一樁心事也就算了了,鳴歧一成親,我一抱孫子,這輩子,就算是沒有大事了。”

雷震春被鳳棲梧一通拍打,氣勢上已經不像方才那麽足。

“鳳老爺不必客氣,您是咱們通州本地有名的士紳,雷某是粗人,若是在前清,您麵前未必有我的坐位。可是眼下已經是民國了,老規矩不能死抱著不放,該變也得變變了。關小姐事涉行刺,末將不敢徇私,還望老人家多多體諒,咱們辦事的人,全都不容易。”

“明白,我明白,雷將軍想要辦公,老朽不敢阻撓,請各位自便。隻是有一條,老朽平日愛好古玩,手上很弄了些寶貝。與午樓兄乃是個文玩上的朋友,他有幾件物件讓我鑒定,還沒來得及還回去。那幾樣東西還請弟兄千萬仔細,若是弄壞了,我在樓翁那那可就沒辦法交代了。”

鳳棲梧所說的午樓兄,是袁世凱的侍從武官長蔭昌。袁世凱在前清時幾遭殺身大禍,全靠蔭昌保全周旋才保住性命,舉家上下對蔭昌皆以恩上稱之而不稱名,兩家又是兒女親家關係至厚。自己沒有必要的話,自然不能隨便開罪蔭昌以及他的朋友,因此連連點頭道:

“這是絕不會的事,我們隻查關小姐的行李,不敢動鳳家一草一木。誰敢摸拿,立殺不赦。”

“若是如此,恕老朽就不接待各位了,故人之後上門,我得和她敘敘舊,問問她家裏的情形怎樣了。”

關雅竹那隻大旅行箱被家裏的仆人送出來,裏麵大多是女人的衣服,除了這些就是一些首飾,與清單上對應,一點不差,既不多也不少。雷震春見搜箱子搜不出破綻,又把眼睛盯向了連壯。

這健壯的漢子一看就知,有力而少謀,沒什麽心眼。他繞著連壯轉了兩圈,忽然厲聲道:“你小子是個賊!偷了你家少奶奶的東西!”隨即劈麵就是一巴掌。

這一聲喊如同響了個霹靂,一般人全無防範之下,非被嚇個跟頭不可。何況雷震春是從小練武的人,手上氣力非凡,誰挨他這一下,都要喊幾聲疼。可是連壯卻連晃也沒晃,硬吃了這一巴掌,隻用袖子擦擦鼻子裏流出的血,大聲道:“俺不是賊,俺啥也沒拿!再說啥少奶奶,俺不知道!”

雷震春道:“什麽?你說你不知道?你們少爺叫你出來時,是怎麽跟你說的?”

“少爺就說,讓俺跟他帶個人回家,其他的啥也沒說。”

“他不說你就不問?”

“少爺讓幹啥就幹啥,當下人的不能多嘴多舌,這是俺爹教的。”

“那這箱子呢?誰送回來的?”

連壯看著雷震春,目光裏明顯有些鄙夷,仿佛對方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傻子。“這還用問,從旅社叫的人力車啊。俺是少爺的貼身伴當加保鏢,隻管打人抓人,幫少爺打架,這粗活累活不歸俺幹。還能叫俺拎行李?”

雷震春被搶白了幾句,感覺自己被這麽個缺心眼的人小看是件窩火卻又無奈的事,隻好問道:“那你們就不怕這路上人力車夫起壞心,把東西拉走?”

“不能!俺家老爺和運河幫主是換帖的弟兄,俺家少爺和運河幫大小姐也是好朋友。整個通州的力夫、車夫都是運河幫的弟兄,慢說是口箱子,就是幾十根金條,也沒人敢拿。誰敢壞這個規矩,就是給運河上吃飯的老少爺們丟人,大家都饒不了他!”

“你家老爺少爺,在運河幫說話這麽管用?他們自己不在幫,光靠著交情怕是辦不到吧?是不是還有點別的什麽東西,才有這麽大作用?”

連壯看看他,搖頭道:“不行……俺不能說,走漏的風聲,少爺饒不了俺。”

雷震春拉著連壯的手到一邊,將幾張鈔票塞到他手裏。他這還是第一次塞鈔票給個下人,可是比起收益,這點付出還是值得的。“老弟,你隻管說麽,不用怕。老哥我就是問問,又不會給你說出去,你家少爺不會知道的。”

“那……俺就跟你說了,你可不興對別人說。”連壯那憨厚的臉上一臉嚴肅,從裏到外透著樸實可靠。聲音壓得很低,生怕被別人聽了去。“我告訴你啊,我家少爺跟曹蓮大小姐……有事。不定哪天,曹大小姐就得給少爺生兒子。你想想,曹老大就這麽一個閨女,姑爺半個兒,將來整個運河幫就都是我們少爺的產業,可著運河幫上下,誰又敢不聽我們少爺的話?少爺讓他們幹啥,他們就幹啥,保證沒問題。”

“哈哈,連壯你真聰明,連雷震春這種人,都被你給騙了。”鳳家大宅裏,關雅竹已經換了件收腰加帶的鹿皮大衣;駱駝絨裙下,配一雙半高跟鑲色皮鞋,加上她那齊耳短發,十足一副教會女學生的派頭。對著連壯微微一笑,露出兩個好看的小酒窩。

連壯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從額頭一路紅到了耳根,這方才還誌得意滿向老爺炫耀自己怎麽從雷震春手裏騙來二十塊錢的漢子,變得靦腆而又羞澀,如同個大姑娘。兩眼緊盯著自己的鞋尖,嘴裏嘟嘟囔囔了一陣,忽然說了一句,“壞了,馬還沒喂呢!”隨即轉過頭,就飛也似地跑了出去。

鳳棲梧撚著胡須微笑道:

“連壯他打小就怕和女孩說話,尤其你這種洋派的學生,他更受不了,你衝他一笑,跟攆他走是一樣的。打今起他看見你一準跑得比兔子都快。這孩子上我看著他長起來的,本來是個老實本分的孩子,就是從小就和鳴歧廝混在一塊被他給帶壞了。從幾歲的時候,就知道和鳴歧在一塊做活局子糊弄人,家裏的老媽仆人,被他們戲弄了不少。大一點就知道怎麽一塊說謊圓謊,明明沒串過供,可是對起口供來滴水不漏。”

“這是默契。”關雅竹道。

“沒錯,就是默契。還是你們留洋的學生知道怎麽說話,這個詞用的好。”鳳棲梧點著頭,“真沒想到,幾年未見,關兄竟已經下世了。老朽平生好交,可是真正能稱為知己者,寥寥無幾。你爹這一去,天下間便又少了個知音人。我與關兄情同手足,你在我眼裏與親生女兒沒什麽差別。嫁到我家,既是我娶媳婦,其實也是聘閨女。雖然你是遵父遺命來通州完婚,但是我不能委屈了你,就讓你這麽糊塗地嫁給鳴歧。你們新派人物,要講個自由戀愛,要是草草完婚你肯定不高興。即便不結婚,這裏也是你家,你就先住著,若是看鳴歧順眼,你們就成婚,若是他不入你眼,你們做個兄妹也很好。當年老輩子定的婚事別往心裏去,大清國都亡了,那年月的約定,不算數了。”

關雅竹在老人麵前表現得很是文靜,她笑了笑,謝過老人的開通與大度,也表示了自己既然來了通州,早晚都會嫁給鳳鳴歧。但是現在確實太草率了,至少兩人都需要一個過程去了解對方,而且也要聽鳳鳴歧的意見。

鳳棲梧道:“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他肯把你帶到家裏來,就證明他心裏已經認定你了。你這麽說,是沒相中他。這沒什麽,相中相不中,咱們都是一家人。你的東西自己拿好吧。”

一把精致的勃郎寧手槍推了過來,關雅竹看了看,臉色不變。自從加入同盟會,她便不再是那個官家嬌小姐了,這種場麵不當回事。隻微笑道:“這槍我以為會被搜出來呢,還想著用什麽理由搪塞。”

“運河幫的人在碼頭接貨都是熟手,你這行李裏有什麽禁物,他們心如明鏡,自會洗得幹淨,這是手藝本事。你是做什麽的我心裏有數,你也不用害怕。我是個什麽樣的人,等鳴歧回來聽他對你說,隻說一句,你隻要在我鳳家大院裏,就沒人能把你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