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鳳鳴歧回來時,天已經到了傍晚,這一下午的奔波自然是無功而返,虛應故事。但是有了那份繳獲的計劃書,以及幾個煙頭,已經初步可以證明馬千裏是無辜的,通州警察署內,也沒有內鬼。再加上雷震春從中轉圜,為馬千裏又多爭取了二十四小時的時間。

公事上雖然不順利,但是在鳳家而言,今天卻是個值得慶賀的好日子。鳳棲梧與關山遠是至交,關雅竹是為子侄輩的親近之人,即使不考慮小輩婚事,故人之後自遠方而來,也是要有一番殷勤招待。

關雅竹已經出了熱孝,所以能夠動葷。酒席是從八仙樓叫的一桌上好魯菜,酒則是二十年的上好陳紹。鳳棲梧年紀大了些,不便久坐。再加上他是個乖覺人物,知道這個時候要給,要給小輩躲空閑,隻待了半個小時便起身回房,把酒席留給了這對小兒女。

鳳鳴歧端詳著關雅竹,於這燭光掩映中,女子的顏色更加幾分,堪比仙子下凡。他笑了笑,舉起酒杯道:

“媳婦,我知道你是留過洋的,這魯菜你未必吃的慣。可是老輩就喜歡這個,咱得跟著老輩的習慣走,這是孝順。等過了這一陣,我帶你去天津吃大菜(西餐),法國大菜搭1898年的葡萄酒,包準你滿意。”

“1898年是個好年份,不過我不是很喜歡喝葡萄酒,更喜歡喝白蘭地。”關雅竹微微一笑,

“另外我必須說明,雖然我留過學,但不代表我的飲食習慣也西洋化了。事實上我很喜歡魯菜,像這扒三白廚子做的不錯,但是幹靠黃花就差了,為什麽呢?這魚是從渤海灣打上來,運到通州的。就算運輸速度再快,也不如新撈出來新鮮。當初我爸爸做天津海關道,我們家吃的黃花都是頂鮮的,所以這個菜就差點味道。如果我是老板,肯定會把這道菜去掉,這扒海參就很好,廚子的手藝還是不錯的。”

鳳鳴歧不住點著頭,“媳婦,你敢情還是個美食家?”

“美食家不敢說,不過是從小吃慣了,知道的多些,算是個老饕吧。”關雅竹大方地一笑。“我並不喜歡那種一留學,就隻吃麵包再不肯吃米飯的留學生。我們留學是為了學洋人先進的東西,不是為了學他們的一切。不管到了什麽時候,我們也不能忘了自己從何處來,是什麽人?中國永遠是中國,不能自我洋化。”

鳳鳴歧見她沒反駁自己媳婦的稱呼,心裏頗為歡喜,笑著向前湊了湊,“怎麽都好,隻要媳婦喜歡就好了。你是喜歡我叫你媳婦,還是雅竹?”

“你叫什麽都可以,隻要不叫我秋風就好。”關雅竹大方地一笑,“我以前一直以為自己隱蔽工作做的很好,直到聽你剛才說了之後才知道,原來犯了這麽嚴重的錯誤。對於我們來說,這樣的錯誤足以致命。如果不是你幫忙圓場,我可能已經被捕了,謝謝你救了我,我敬你一杯。”

鳳鳴歧的心又有點涼了。這種感謝的態度,正說明關雅竹沒把自己當成親人看,見過哪個媳婦對自己丈夫謝來謝去的?他本就是個極聰明的人,一想到這一層,這杯上好的陳紹味道就怎麽品怎麽不對勁。

原本認為對方大老遠來到通州,自然就是為了和自己結婚。至於是否是革命黨,這都是小問題了。同盟會員也得結婚嫁人生孩子,沒什麽大不了的。

再說眼下又不是清末那時候,用不著成天拿刀動槍,隻要結了婚,自己就有能力保下她。哪知現在看來全不是那麽回事,怪不得對方要用兩年守孝來敷衍自己,這分明就是個拖延之計。等到兩年之後,怕也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鳳鳴歧是個體麵人,至少他一向以這個標準作為自我要求,還不至於丟人到發現親事可能不成就翻臉的地步。但是情緒上就不像方才那般好,說話也有些衝。

“你家萬貫家財,幹點什麽不好,怎麽非幹這殺頭買賣?我承認,今天雷震春能趕到交通旅社,應該跟我有關係,所以我也不能算救你,最多算贖罪。可是即便沒有我,早晚雷震春也會找到你,到那時候你是個什麽下場?你放著好日子不過,何必冒這個險?”

“這個問題……現在我不想回答。請相信我,這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希望把你卷進一個你不該進入的旋渦裏。你們父子兩個都是好人,我不想讓你們的生活因為我而受到影響。”

“可是已經影響了。你應該知道,你之所以現在還能坐在這,除了我讓運河幫洗了你的行李,把那把槍藏起來以外,還有我爹的擔保。雷震春不抓你,但是也沒允許你離開鳳家大院。我現在可以打賭,在我家附近起碼有十個密探在監視這裏,你如果現在離開就會被他們抓住。如果讓他們查出你是行刺袁鷹的參與者,我們爺兩也沒好!”

關雅竹道:“鳴歧兄請放心,事情不會如此糟糕。第一,我說的話是真的,沈佩貞確實是我的金蘭姐妹,我們兩個有很好的交情,而且她本人也知道該怎麽做人,雷震春向京裏求證,她會為我打掩護。第二,行刺袁鷹的刺客……不是我們的人。”

“什麽?不是你們的人還能是誰的人?你到現在還不和我說實話?”鳳鳴歧眉毛一挑,嗓門不自覺地拔高了些。關雅竹卻微微一笑,兩人的歲數上,她比鳳鳴歧小,可是現在,她仿佛才是姐姐。

“刺客確實不是我們的人,雖然我們確實想要解決袁鷹這個惡棍,但是你想想,那份計劃書落在你手裏,我自然是沒見到,又如何去做這事呢?再說,我即便接到那份命令也不會去做。我不是同盟會員,他們也不能命令我什麽。我這次是要做一件遠比殺人更有意義的事,我在通州既是為了履行約定,也是為了吸引袁世凱部下的注意力。如果不是你找到我,我可能也要做點什麽事情,比如撒一些傳單,或是寫幾篇文章,讓袁世凱的人注意到我,掩護我的同伴完成任務。鳴歧兄請你相信我,小妹此來對於你和伯父都沒有惡意,也不想成為你的麻煩。我所做的事你們知道有害無益,不提也罷。今日的搭救照拂之恩,我自然會報答。”

女人回報男人的方式最簡單直接的隻有一種。尤其是兩人有了夫妻名分的前提下,就更容易讓人往這方麵去想。正經人家的女孩說起這個,多少都會有些害臊,可是關雅竹說得落落大方,麵無羞色。

鳳鳴歧看著她此時那副久經大敵的幹練樣子,回想起白天在交通旅社見到她時,她那嬌小姐的做派。現在看來,那種表現多半隻是她的偽裝,兩人的第一次見麵,自己的未婚妻就是在演戲。而現在她的言語到底是真的,還是依舊在演戲?鳳鳴歧覺得心裏越發的堵,自己的酒,似乎有點多了。

“那又是哪冒出來的人,跟了那孫子一槍……既然不是你們的人,那我就好說話了,那人也太孫子了。自己開一槍就跑,自是無事一身輕,得有多少人為他們頂雷。別人不說,就說馬千裏,他招誰惹誰了?就因為這一槍,現在還得被羈押呢。他媳婦還得拿出錢來打點……”

關雅竹道:“這就是戰爭。戰爭本身,便是如此殘酷,從鴉片戰爭到八國聯軍,每一次戰爭都會有無辜者犧牲。想要避免犧牲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國家強大起來,惟有自身強大才能保障和平。再說,馬千裏那種人並沒什麽值得同情的。他是袁世凱的走狗,手上同樣沾滿了革命者的鮮血,這樣的人必然要接受正義的審判,正義或許會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

本是溫柔如水的女子,這時變得嚴肅而又威武,仿佛是一尊女武神,讓人不敢有絲毫輕視。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她吧,那個屬於同盟會,屬於革命黨的關雅竹。一個這樣的女人,又怎麽嫁人生子?鳳鳴歧看著她的樣子,酒再也喝不下去,菜也沒了味道,索性把杯子一丟,就這麽看著她。

“對不起,我可能喝多了。”關雅竹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放下酒杯道:“你陪我走走吧。畢竟一段時間內,我要住在這裏,直到袁世凱的人認識到上當之後。”

“然後呢?你就走?”

“或許會留下,我這次來通州確實是奉了父親遺命,來履行當初的約定。不過家父屍骨未寒,如果這個時候結婚,有失孝道。鳴歧已經等到現在,總不介意在多等我兩年吧?兩年之後也許你會覺得我很討厭,還恨不得我離你越遠越好呢。再說如果我注定要成為這座宅院的女主人,現在也該熟悉熟悉這裏不是麽?”

兩人肩並肩漫步在鳳家大宅那幽深的院落裏,關雅竹對於鳳家這種宅院布局讚不絕口,誇獎著鳳家祖先的睿智,也在批判著萬惡的封建社會下,那些可笑而又可惡的尊卑意識,因為懼怕僭越,連造房子都得如此謹慎,何況其他。

雖然兩人的情形像極了一對情侶在約會,但是鳳鳴歧卻絲毫沒有那種約會的甜蜜感覺。夜漸漸深了,鳳家沒有電燈,全靠油燈照明。昏暗的燈火中兩人站得很近,又離得很遠。黑色的夜幕如同一道牆,把兩人隔離,讓彼此不能觸碰到對方。相距咫尺,有如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