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和內在的自己相處 我看到你的憤怒,正在毀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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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人身處憤怒之中時,

她恨不得毀掉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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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人身處憤怒之中時,她會有一種想要毀滅全世界的感覺。

憤怒之火熊熊燃燒,如果真的如她所願,能將這世界燒得片甲不留,那麽她自己也會一樣,被這憤怒的火焰燃燒,直至化為灰燼。

《三塊廣告牌》講述的是一個少女被害後的故事,電影通過不同的人物呈現了法律、種族、人性等衝突,可以說每一個線索都獨立成章,值得我們深入思考。

但是,我想說的是我從這部電影裏看到的有關憤怒的故事。

少女在小鎮荒僻的路上慘遭奸殺,單親媽媽米爾德雷德痛失愛女,可案發七個月了,警察卻毫無線索,並且也表現得似乎要讓這個案子就此翻篇。於是米爾德雷德用自己的全部積蓄加上變賣的一些財產,湊齊了廣告費,租下愛女被害那條公路上的三塊六米多高的廣告牌。

每塊廣告牌上分別寫著一句話——

“愛女在此慘遭奸殺”

“凶犯至今逍遙法外”

“警長威洛比你接下來要幹嗎?”

這是母親在憤怒和痛苦中對凶手和小鎮警察局的拷問。

愛女就這樣被殘忍地傷害了,但是除了這個結局,她什麽也沒有得到。

她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沒有人告訴她女兒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是如何度過的。她無法將凶手繩之以法,更重要的是,無論什麽都換不回愛女鮮活的生命了。

她花光積蓄製作的巨幅廣告牌,是她憤怒的表達。

表麵看,她憤怒的焦點直指小鎮警長威洛比。

“總得有人對此負責。”這是憤怒的母親麵對警長說出的話。即使她很清楚,警長已經身患胰腺癌,並且隻剩下幾個月的生命,她還是對懇請她將廣告牌撤下的警長說:“如果你死了,那這些話對你就沒有作用了。”

在那一刻,似乎在她看來,警長就是那個凶手。

隨著電影的推進,這位定格在“受害者”形象的母親米爾德雷德的生活背景被逐漸拉寬,變得清晰、立體,不再狹窄單一,然後我們就能體會到,她那巨大的憤怒盡管以責問警長威洛比的形式宣泄在巨大的廣告牌上,但其實這憤怒裏麵包含了很多很多。

她恨這命運,她恨奸殺她愛女的凶手,她恨因出軌而離開她的前夫查理,她恨過分關注種族問題卻在破案上無能的小鎮警長,她恨七個月過去案件卻仍然毫無進展的現實……

更重要的,也是最深刻、最強烈的一層——她恨和女兒關係破裂的自己;她恨那個在女兒遭遇奸殺前,和女兒吵架並對她吼出“我希望你被強奸”這種惡毒話語的自己;她恨既沒有借車給女兒,也沒有給女兒打車錢,間接導致愛女遭遇慘劇的自己。

她無數次地在午夜夢回時覺得愛女遭受這樣的慘劇是自己導致的。她可能無數次地去想:假如我可以是一個更好的、和女兒關係更和諧的媽媽;假如我保住了婚姻;假如我能夠在那天借車給她,或者給她錢讓她打車,或者阻止她出門;假如我沒有對孩子說出“我希望你被強奸”這樣可怕的話語,也許悲劇就不會發生。

如果說,米爾德雷德對警察的憤怒可以通過廣告牌上血淋淋的三句話表達出來,那麽米爾德雷德對於自己巨大的憤怒,是無法表達的。

她憤怒的故事,其實正在以不同的版本在很多人身上演繹。

我們用對別人的憤怒,掩蓋對自己更為巨大的憤怒;我們用對別人無情的攻擊,來代替那些對自己的強烈攻擊。

憤怒這種力量是如此真切而巨大,它不可能憑空消失,如果將它視為一種能量,它必然導致某種表達和行為的產生,如果你壓抑它,那麽這股破壞性的力量還是會以其他方式,在別的時間地點,發出它的聲音。

有的人由於長期壓抑憤怒,患上了癌症,或者抑鬱症。

前者是憤怒被壓抑得太深,所以意識已經體驗不到,所以它攻擊了這個人的身體;後者是憤怒無法導出,轉而在潛意識裏不斷向自我發起攻擊,這種破壞性力量是心理疾病的動因。

還有很多人像米爾德雷德那樣,不需要思考,不屬於刻意,但是將對自己的憤怒扔出去,扔到一個可以接受這種憤怒的對象身上。

從心理學來說,這種防禦方式是投射的一種。既處理了憤怒的情緒,又能夠讓自己稍微感覺良好一些。

她對命運憤怒,但是她無法直接暴揍命運;她對前夫憤怒,但是她已經沒有資格去質問或者懲罰前夫;她對凶手憤怒,但是她根本找不到凶手;她對自己憤怒,但是她又不可能動手將自己殺死。她不知道如何麵對自己的巨大憤怒,麵對自己要承擔的責任。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所有怒火導向一個可以接受這種怒火的對象身上——小鎮警察局,而“總得有一個人對這件事負責”,所以她縮小了範圍,直接瞄準了警長威洛比。

當如此多而強烈的怒火都導向了責任人威洛比的時候,對米爾德雷德來說,他死一百次都不夠解恨。所以她不可能意識到這個人已經得了癌症且隻剩幾個月的生命,警長威洛比的悲傷現實換不來她任何的憐憫。

她不是不能去悲憫,而是被憤怒給淹沒了。

當一個人被淹沒在憤怒中的時候,她在選擇(這種選擇往往是潛意識完成的)一個可以投射憤怒的對象時,會毫無同情心,毫無悲憫之心,並且也不可能意識到自己的殘忍、過分或者不公正。

我說這個憤怒的故事,是想說,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裏,我們都可能是故事中的角色。

我們可能是一個因無法處理憤怒而將憤怒指向他人的人,也可能是被他人當作憤怒投射對象的無辜者。

但這樣做同樣是有後果的。當一個人被你巨大的憤怒導致的行為傷害,這個人也可能會因為你打過去的這一拳轉過來打你一拳,或者兩拳。

電影裏這份憤怒傳遞在各個角色之間,憤怒引發憤怒,傷害引發傷害。

而生活中,這樣的故事也在到處上演。

一個人揮出的憤怒之拳,最後往往也會毀掉他身處的各種關係,憤怒之火撲向距離我們最近的他人,最終也會燒到我們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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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常常在關係裏進入這樣的場景,我好像什麽也沒做錯,但是在那個人看來卻都是錯的,或者我好像隻做錯了一件小事,但是那個人對我的憤怒卻巨大到好像恨不得我立刻消失。

於是我們覺得很受傷,甚至在關係中不斷感到幻滅——“他不愛我,他從來就沒有愛過我,我做錯了什麽?不過是一件小事,他卻要說出那麽無情和惡毒的話語,那麽強烈地攻擊我,如此後悔當初選擇了我,恨不得我死掉。”

不可否認,這種場景深深地傷害了關係中的很多人,也會毀滅掉很多關係。

但是傷害你的那個人,可能就是米爾德雷德。

他也許是在恨他的原生家庭,表達他過去在父母麵前壓抑的那麽多的憤怒;或許他在恨他無法接受的自己或者命運;更多的時候,他的憤怒是來源於他對自己的憎恨、指責和攻擊。

而當你身處憤怒的狂風暴雨中時,假如你能意識到這一點,那麽也許你體驗到的傷害會略微減輕,假如你意識到了這種憤怒流走的路徑和原因,那麽這種感受雖然痛苦,但是不至於對你的自我造成進一步的傷害。

你不會因此去懷疑自己;因此毀掉自我認同感;因此責問“我是不是真的如此糟糕”;因此有“他從沒愛過我”這種想法。

你會感覺好一些,他的憤怒不會毀掉你,不會引發你的憤怒和他對你進一步的傷害。

憤怒會勾起憤怒,傷害會引發傷害。

當一個命運的受害者,不受控製地用他的憤怒對你施害的時候,盡量不要從一個“受害者”,變成一個“施害者”。

米爾德雷德的救贖,不是靠憤怒的發泄。

讓我們變得快樂的方式,也不是從“受害者”變成“施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