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山頂:傾城之戀不隻屬於張愛玲

我們的車一直往太平山頂開去,這是香港的製高點,也是香港名流聚集居住的地方。

但是給我的感覺,好像是在爬一座十分平常的住宅區。這兒山路崎嶇狹窄,兩岸都是富人住宅以及各類熱帶樹木,幽暗青蔥,仿佛真的來到了張愛玲筆下的《第一爐香》描寫的那個地方。

張愛玲曾經寫道:“山腰裏這座白房子是流線型的,幾何圖案式的構造,類似最摩登的電影院。然而屋頂上卻蓋了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綠的,配上雞油黃嵌一道窄紅邊的框。窗上安著雕花鐵柵欄,噴上雞油黃的漆。屋子四周繞著寬綽的走廊,當地鋪著紅磚,支著巍峨的兩三丈高一排白石圓柱,那卻是美國南部早期建築的遺風。從走廊上的玻璃門裏進去是客室,裏麵是立體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爐台上陳列著翡翠鼻煙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前圍著斑竹小屏風,可是這一點東方色彩的存在,顯然是看在外國朋友們的麵上。”這就是張愛玲對於半山白房子的描述。

同時,她也寫到半山富人們的奢靡生活。相比那個時代,這裏的富庶就已經遠近聞名了。女主角葛薇龍的姑媽屬於富太太,麻將、棋局、英式下午茶會、圓會、舞會、音樂會、郊遊、海邊露營,甚至養小白臉等,成了這裏富人們的生活內容。

《第一爐香》的故事真的並不積極,可以說是帶著一種向下的墮落感的。女學生葛微龍本來是來香港投奔姑媽,沒想到卻陷入了喪夫的闊太太的圈套之中。她被姑媽帶到了上流社會,卻成了一個誘餌,自己寄人籬下,身不由己,成了錯誤戀情的犧牲品。

文筆相當落寞寡淡,絲毫不為了討好誰,取悅誰,應和著作家內心的節奏,講出了缺愛的人性深處的那種頹廢與空虛,無依無靠,還有一個繁華城市背後的寂寥感。恰似張愛玲當年來到香港時的心情。

張愛玲筆下的半山,擁有著印象畫派般奇幻的色彩:“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鵑花,正在開著,花朵兒粉紅裏略帶些黃,是鮮亮的蝦子紅。牆裏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兒,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牆裏的春延燒到牆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杜鵑花外麵,就是那濃藍的海,海裏泊著白色的大船。這裏不單是色彩的強烈對照給予觀者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攙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

真的很奇幻,這也是我對太平山的感覺,這兒建築物東西合璧,既有舊時中國風情,又有歐式裝飾,這兒住家人的性格想必也是。骨子裏是中國人,外表上又洋派摩登,那種東西交錯的感覺,深入骨髓。

我想,張愛玲當年也是這種感覺吧。那個時代如同燒著了的鳳凰,無限繁華風光,又預示著中國舊時代的凋落。戰爭、殖民、建設、騰飛,無數中國人來到了香港,尤其是上海人,在這兒生活。帶來了中國人的特色,又附帶著西式風情。那個時代一定是腥風血雨,充滿了各種鬥爭。所有矛盾的中心匯聚在此,而所有力量的中心在交匯在此。

“中國該何去何從?”這件事情牽動著人心。在各種力量的交匯中,香港蓬勃地發展著。這裏最摩登又最庸俗,最複雜又最單純,最牽動人心又最偏安一方。傳統文化跟現代文明激烈碰撞,農耕文明與航海文明猛烈對峙。這裏有過戰爭,有過和平,有過爭奪,最後共贏......

張愛玲把小說《傾城之戀》的故事背景也放在香港,香港的淪陷成就了白流蘇與範柳原這樣一對平凡夫妻。而張愛玲個人也經曆了抗戰中香港淪陷的過程,她被困在香港大學,因此失去了去牛津大學繼續深造的機會。母親資助她來到這裏念書,此後她隻有回到上海,和姑姑生活在一起,並開始了用文筆養活自己的曆程,直至遇上胡蘭成,展開了一段自己的“傾城之戀”。

一個城市真的能夠影響一個人的氣質。張愛玲身上有著濃重的上海、香港兩地的特色。吸收了資本主義的先進文明,又暗賞著中國舊式文化中的精華,有一個抽鴉片,養姨太太,傳統守舊的父親,又有一個追求西方自由主義,旅行各國,見多識廣的新女性母親。既接受鋼琴、基督教、繪畫等西方事物熏陶,又接受中國古典文化影響。既居住上海,又鍾情香港,並寫下太多名篇來談論這兩地發生的事情,最後義無反顧去往美國。愛玲的一生可以見證那個時代的精英文人的選擇。

他們既複古又求新,既洋派又保守,掙紮在曆史巨變的創痛之中,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經曆外敵入侵的各種陣痛,各種文化的解體與重構,創新與變革,最後形成了“海派”文風,別具一格,匠心獨運。

確實,作家中我最偏愛就是張愛玲,現在來到太平山,距離她的時代已經越來越遠了。曾經看過愛玲的一部傳記片《她從海上來》,正是懷著這樣的心境。

我登頂太平山,發現香港就是一座海上的城市,“它從海上來”,帶著雙生花的氣質,越來越盛,曆經多少年風風雨雨,練就成了自己的風格。我仿佛又聽到範柳原與白流蘇在此的一段對話:

“在淺水灣一邊山的高牆下,範柳原對流蘇說:這堵牆,不知為什麽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麽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如今,當我在山頂俯瞰整個香港,我發現,文明沒有使一切毀滅,反而使一切浮現。不知道愛玲如果再度登頂會有什麽樣悲喜交加的感覺。作家總是人性大師,她看到的永遠是最終極,最永恒的東西,而每一個人,何嚐不就是希望擁有愛與被愛的那份真心。

雖然世事難料,情懷易變,無常易老。天若有情天易老,麵對那一組斷壁殘垣,竟然還是希望自己麵臨死亡的時候,可以握著一個心愛之人的手,而不至於如許蒼涼而委屈。這真的是人的吊詭之所在。

最近看《來自星星的你》,看到都敏俊最終在飛碟下消失而去,留下愛人千頌伊徒自傷悲,但臨走前,他們求愛,結婚,相守,把很多人一輩子做的事情,用一個月幾乎都做盡了,了悟遺憾地離別。仍然會知道,每個人是如何地渴望一份愛的心情。

摩天大樓如同海市盛樓般矗立,古典意境已經越來越遠,隻有半山的蒼鬆矗立,仿佛在提醒我們那時的曆史。我們經過香港第一代特首董建華的房子,賭王何鴻燊四太太的豪華居所,李嘉誠的房子,邵逸夫等人的豪宅......每一棟房子裏也許都在續寫著傳奇,每一段傳奇都扣人心弦。

人性無非如同一爐香,酣然地燒著,總有燒完熄火的一天,但新的香又會點燃,新的生命又開始孕育。拿香火比喻人生真的很經典,雖然顯得有些消極決絕,但又何嚐不是這樣,哪一個人不想在這有限的時間擁有無限的能量,做出屬於自己的功績呢?生命終究劇烈燃燒過,就算如同一炷香,也是無怨無悔,畢竟可以留香給別人。不太濃烈,也不太清淡,剛剛好的檀香味道,或者還有一些茉莉香片的味道融合其中。

隻要我們璀璨過,綻放過,坦然麵對完結的那一天,豈不是十分參禪的決定?也許你來我家坐坐,我還是想一起焚香,我們靜修、聽禪、說書,“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詠金經,彈素琴,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神。”

繁華過盡,我卻在思索這無數人物的命運,這裏麵包括你,也包括我。

在淺水灣的海灘上,我和玫瑰以及她的孩子下海玩耍,海風輕拂,感恩上天讓我來到這樣一個文學家青睞的地方,來完善我的文學之夢,人性之夢。

你好,太平山。肯定有一天,我還會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