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魔鬼、聖人和哈羅德·瑟爾斯

1964年4月

休息室裏氣氛凝重,所有人都在默默等待著那個壞消息。當我們二十個人全都安頓下來,周圍變得異常安靜。即便是艾倫,此時也沒了聲兒—平時隻要有人願意聽,她都會大聲說話,而最後通常隻剩她一個人自言自語。勞瑞和梅也不再互相扯皮或翻白眼,她們擠在鐵鏽色的小沙發上,兩腿交叉,白色的牆壁更加映襯出她們蠟黃的臉。我雙腿交叉坐在一圈病人的邊上,雙臂緊抱在胸前,前後搖晃著。大家都在等護士長萊利小姐說話。

“可能有人已經發現貝拉去了街對麵的長老會醫院後,就再沒回南6號。”萊利小姐開始說道,“我認為你們可能想知道貝拉的情況,所以才召集大家過來做個通報。現在我告訴大家,她已經被轉移去了羅克蘭。”有人倒吸一口涼氣,甚至有人還哭了,伴隨一聲聲克製的喃喃低語—“哦!老天!”“我早就說過!”“天哪!”,被之前的沉默打破了,但所有這些都不足以表達人們心裏的巨大恐慌。我感覺自己似乎正看著一大罐汽油桶滾向一堆明火,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

上個月,貝拉在八樓的實驗室裏吞了毒藥。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因此給毒藥發作提供了足夠的時間。傍晚,橋牌比賽快結束時,她倒在了地上。作為她的搭檔,那天我注意到她異常安靜,皮膚透著奇怪的綠色,但我從沒想到她會喝毒藥。

她的計劃差點就成功了。貝拉在重症監護室待了一周才保住性命。那之後,醫生便不願讓她繼續待在研究院。我預感她會被轉院,但我仍然無法相信這已成為事實。

貝拉是我在南6號要好的兩個朋友之一,另外一個是瑪麗。我們看待事情的方式相同,我不必多加解釋她們就能了解我的感受。

我在布盧明代爾時,瑪麗是那裏的護士生,是一個我很感激的人。她不僅和其他學生相處得很好,對我們病人也很友善。她尊重我們,而不是把病人當成可以隨意驅趕的愚蠢的動物,或是可能咬人的毒蛇。

我轉到研究院幾個月後的一天,萊利小姐告訴我們來了一位新病人。當瑪麗走進來時,我驚呆了。我花了好幾秒鍾才回過神來,而她也認出了我。我們衝過去緊緊擁住對方,像小女孩一樣開心地尖叫。見到她,我高興極了,一時間甚至忘了這其實是個壞消息:瑪麗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大多數時候,她看上去都很憂鬱,總是一個人待著。南6號的病人們都遵守著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不詢問他人的事情。瑪麗從未主動提起過自己的事,所以我不知道是什麽讓她如此抑鬱。我們聊天時說的都是我們的貓啦,最喜歡的書啦,或者如果可以,希望自己變成什麽鳥啦這樣的話題。

2月,瑪麗從喬治·華盛頓橋上跳了下去。她從醫院逃了出去—醫院用了“私逃”一詞—然後再也沒回來。警方在河下遊發現了她的屍體。盡管我知道,以前也有病人做過類似的事,但我還是無法接受瑪麗已經去世的事實。失去她,令我心情沉重。最後,當我再想起她時,隻剩下麻木。

聽到貝拉轉院的消息,我又想起了瑪麗,我的心怦怦狂跳。如果我再也見不到貝拉了呢?

我跟著最後一批人走出了休息室,來到大廳。各種奇形怪狀的妖魔鬼怪不停地在我眼前閃現。我朝護士站走去,就好像工作人員能幫我“驅魔”一樣。我努力往前走著,腳步越來越蹣跚。我用力往前挪,希望能趕在身體裏的能量爆發前趕到護士站……然後,油桶碰上了火焰,我“爆炸”了。

山石、樹木、河流、水牛、貓狗,還有死人的臉、胳膊、腿,雨點般向我襲來。我的指甲深深掐入臉頰,在上麵狠狠地劃過,留下一道道紅血印。鮮血染紅了我的指尖。我狠狠咬自己,在皮膚上留下深深的齒印。

“爆炸”仍在繼續。我鉚足力氣把頭往牆上撞,來抵禦熊熊“烈火”的侵蝕。火光中,出現了一名護士和兩名男護工,他們抓住我的雙手,把我強行塞進身後敞開的大帆布夾克。兩名護工把我的雙手緊緊箍在胸前,使我動彈不得,然後把夾克的兩條袖子綁在我身後—我被迫環抱著自己。護士推著我往走廊盡頭走去,一開始我還掙紮抵抗,不久我就放棄了。呼吸不暢讓我失去了力氣,我倒在地板上,身子蜷縮成一團。

我被放在了隔離室,這裏的牆上全都裝著破舊的白色絎縫墊,地上鋪了一層橡膠墊。屋子裏有一股穿久了運動鞋的腳臭味;離房門最遠的地上放了一張床墊。

一群工作人員站在門外看著我,說著我聽不懂的話,然後他們讓開路,讓值班醫生進來。這次值班的是羅伯茨醫生,他過來跟我說話,我沒理他,隻是蜷縮在那兒。

他又說了些什麽。

過了好久,我抬起頭有種極度不真實的感覺,仿佛飄浮在無盡的太空中。我滿身惡臭,羞愧到無地自容。

“知道嗎,安妮塔,”他說,“我覺得你這麽做一定很享受。”他的話狠狠擊中了我,這本會引發另一場“爆炸”,但我的“燃料”已經用光了。我隻是蜷縮在那裏。

我必須不讓這些發生,我想,我會讓時間停下來,我可以的。我一動不動—如果我保持不動,說不定就能穿越到另一個空間。

但什麽也沒發生。

我用僅剩的一口氣,盡力平靜地說:“請走開。”

羅伯茨站起身,想了想,然後轉身離開。他走出去時,工作人員紛紛給他讓路。那扇厚厚的鐵門—中間挖出一個帶電線的小窗,在他身後重重地關上。

我的人生將永遠都是錯的。我走向大廳後麵的宿舍,希望能在屬於我的小隔間裏找到一點獨處的空間,在那裏我可以默默哭泣。還有一周就到我的生日了,而我過得糟糕透頂。我每天都做噩夢,夢裏,有的是母親朝我怒吼咆哮,有的是弟弟想用球棒打死我。對於周六回家慶祝生日,我絲毫不期待—在家裏,我隻會感到孤獨、格格不入。我無心慶祝21歲的到來。

我朝宿舍走去,路上我似乎在一片惡魔樹林中迷失了方向,裏麵的樹全都長得麵目猙獰、張牙舞爪。但我已經沒有力氣了,也不想再去追究它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心不在焉,突然間,一個人抓住我的腰,把我從後麵抬了起來。

“呀!”我在半空中尖叫著。我的室友朱迪抱住我,然後一下把我甩到她肩上,落到她肩膀上時,我“哼”出一口氣。

“這位小姐,我帶你去個好地方。”她說道,而我不停地喘著氣。她像個輕車熟路的消防員一樣,扛著我往走廊那頭走去。

“我把她帶來嘍。”朱迪一邊朝休息室走,一邊大聲喊道。她把我像獎杯一樣展示給屋裏的每個人。她們忽然從屋裏冒出來,好像預先安排好來參加我們的布拉格遊行一樣。我笑了起來,胡亂揮動著四肢。

“救救我!”我大叫道。“求求你們啦!”我朝卡羅爾和駐足觀看的幾個少年揚了揚下巴,衝著抓我的人點點頭,“你們看不出她瘋了嗎?”

朱迪把我放在休息室的乒乓球桌旁,那裏是供應晚間零食的地方。我頭很暈,幾乎失去平衡,但我抓住了桌子的邊緣,沒讓自己倒下。

我注意到球網邊有一堆小物品,有一兩個上麵還綁了絲帶。過了一會兒,比利—我們最喜歡的那位高大英俊的黑人護工,用鋁箔托盤端出一整塊肉桂吐司麵包,並將它鄭重其事地放到桌子上。他笑容滿麵,好似剛給女王呈上了蛋糕。

在一堆幾乎沒烤過的淺褐色薄吐司上,一根小蠟燭插在中間,搖曳著微弱的火光。溫熱的棕色香料、白糖和黃色的奶油一條一條不均勻地塗在麵包上。

“生日快樂!”大家喊道。

我怔在原地,眼前的情景仿佛是在看一個情節不連貫的無聲電影—怎樣都看不明白。我看著朋友們臉上掛著笑容,遠遠地傳來他們的歌聲,“……生日快樂,親愛的安妮塔……”

然後我才意識到,哦,他們在給我慶祝生日。

一陣感動湧上心頭,瞬間讓我熱淚盈眶。

他們愛我。

你是個賤貨,他們怎麽會愛你?

他們太善良了;他們不必這樣做。

他們必須這樣做;你傲慢又自私;他們應該恨你。

但他們看起來很愛我。

如果他們知道你的真麵目,他們就會看不起你。

烏雲遮住了太陽。我的確感受到了片刻的快樂,但它隨即又消失了。我忍住眼淚,不讓自己因為內心的掙紮而再次落淚。

也許你不必做個好人,也會得到別人的愛……

“快別傻站著啦!”麗塔拉著我的胳膊搖了搖,“還有事沒做呢。”

“蠟燭!”其他人喊道,“吹蠟燭!”

我眨眨眼,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使勁把身子探到那盤吐司跟前,然後用盡力氣吹向蠟燭。火焰搖曳了一下,然後熄滅了。大家都拍起手來。

“還有這些哦。”莉亞邊說邊把禮物推到我身邊。

勞瑞和梅送給我一個椰子,在它尖的那頭畫了兩個黑圓點,看上去像一隻又大又可愛的老鼠。莉亞送了我一個手工製作的杯子,上麵的釉麵透著漂亮的藍綠色。卡羅爾送了我一套彩色鉛筆。

朱迪送了我一個小筆記本,她說:“你可以用這個記錄你新的一歲。”蒂娜送給我一大塊餅幹,那原本可能是她買給自己的。其他人沒送禮物,但即使是艾倫也過來跟我說了“生日快樂”。

“謝謝你們沒有救我,夥計們。”我笑著跟這群年輕的病人說,“如果這裏著火了,我強烈推薦朱迪負責救援。”

“如果有人想偷偷溜出去也可以找她。”梅補充說。

我笑了:“瘋狂相愛的兩人成功私奔了。”

“你們看看到底誰瘋了?”朱迪也笑了。

我們一起分享了肉桂麵包,我把餐巾紙遞給每個需要的人。比利拿著一個大鐵壺給大家倒著咖啡,我就主動給大家遞上糖和粉狀奶精。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不必伺候我們。”莉亞說。

“真的沒關係。”我誠心地回答。他們對我這麽好,我一定得報答。

派對結束了,大部分人都去看電視了,咖啡和肉桂的香氣還縈繞在屋裏。我把禮物收起來,把它們帶到我的隔間裏,放在窗邊的小櫃子上。

準備睡覺時,我腦海裏的爭論又開始了:

不要忘記你已經沒救了。

我有朋友,他們在乎我。

無可救藥、不值一提。你還真以為自己很棒嗎?

也許我不必做個好人,也能得到別人的愛。我想他們也許是愛我的。

不,才不會,那不是愛。

……

我躺在**,無法入睡。兩種念頭仍然在我腦海中喋喋不休。過了很久,為了分散注意力,我決定仔細回想一遍收到的禮物。我把每個禮物按照收到的先後順序都細細回想了一番。我想象著它們的每個細節—每一條紋理、每一種顏色、每一條曲線和拐角,想到第三四遍的時候,我迷迷糊糊睡著了。

6月底,原來的精神病醫生馬丁醫生不再負責我們病房了。離開之前,他握了握我的手,祝我一切都好,聽起來很真誠。我說:“謝謝,也祝你一切都好。”

對於他的離開,我並不感到難過。起初我希冀著能奇跡般康複的夢想,早在6月前就降低成了每天能活下去即可。

然後,1964年7月1日,我見到了我的新醫生。

不管用哪種世俗標準來衡量,斯坦利·赫勒都非常優秀:他帥氣、有趣又聰明,他肩膀寬闊,長得又高又壯;微帶波浪的栗色頭發長短適宜,時尚之餘又不乏專業;棕色的大眼睛總是閃耀著友善。

赫勒醫生的幽默感與我氣味相投。當我說些愚蠢的雙關語時,他會大笑。有一次,我又把頭往牆上撞,“脖子好痛!”他說道。我不由地也嘲笑自己。就這樣,在迸發著智慧的玩笑中,我們儼然成了同伴,真正能夠交流的同伴。

我曾經一度擔心赫勒醫生可能是個性欲狂。一次,我在病房看到他帶著《弗洛伊德全集》第一卷,然後又有第二卷、第三卷。眾所周知,弗洛伊德寫的東西都和性有關,但同時我也知道,隻有非常聰明的人才能看懂弗洛伊德。

赫勒醫生絕對是個聰明人,他能向我解釋一些事情。當我跟他說所有人都恨我時,他不會生氣,相反,他對我的痛苦表示同情。他也從不急於說服我擺脫掉那些痛苦的念想,而隻是溫和地跟我說,我的想法可能並沒有什麽依據。

不幸的是,對赫勒醫生的好感並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憤怒仍然毫無預警地爆發,結果我還是一次次地把頭往牆上撞。每次這樣做之後,我都真誠地發誓“這絕對是最後一次……永遠不會再有下次了”,但都沒有任何效果。工作人員下了命令,如果我再犯,就給我戴上橄欖球頭盔。

“你可是慣犯,安妮塔。”萊利小姐聽起來很傷心,但我絲毫不在乎。“我們警告過你了。這可是你自找的,安妮塔。”

頭盔很重。每當我一次又一次地把頭往護士站旁的牆上撞時,它總能讓我不受傷。但我必須把自己體內的黑暗力量消滅得一幹二淨,因為是它,將我變成了一座隨時準備爆發的火山。我必須阻止大腦胡思亂想,否則我會毀掉整個世界。我必須平息那股火山爆發的力量,不然我就會瘋掉。可能有人覺得我已經瘋了,他們都是些不明真相的傻瓜,我消滅自己便是向這個世界獻禮,而他們不配得到這樣的禮物。

一次次的嚐試讓我精疲力竭,我身體裏爆發出的能量,從熾熱的熔岩變成了燃燒殆盡的灰燼。我拖著這副軀殼,想著如何才能將它放入垃圾箱。走廊上放著塑料沙發,那裏似乎變成了休息室。沙發旁邊有一張桌子,這給了我一個安身之所,我爬到桌子下麵,像折疊傘一樣把身體折起來—一把頂著黑色橄欖球頭盔的傘。我徹底崩潰了,憤怒退去後的我,感到一片茫然,隨後,羞恥感怒吼咆哮著向我襲來。

過了一會兒,我注意到一個白色身影坐在我旁邊的地板上。我不知道她坐在那裏多久了。

“安妮塔?”她叫我。

她為什麽在這裏?我在心裏問道,她要幹什麽?

這是維爾納小姐,一名我不喜歡的護士,因為她既冷漠又愛諷刺人。她不喜歡我,總是冷著一張臉。她不了解病人。我把身體蜷縮得更緊了,深深地低下頭,將膝蓋折疊在胸前,雙臂交叉緊緊抱住膝蓋。她坐到我身邊,伸出手,摟著我的背和肩膀。

時間停止了。

好像原來隆隆行駛的火車,終於在這一刻刹了車。我聽到了油氈地板上的腳步聲,開門、關門的聲音,還有大廳裏緊張的喊叫聲。

“醫生來了。”有人喊道,“她在哪兒?”

“安妮塔,你的醫生來了。安妮塔,快過來。”

我害怕離開維爾納小姐的臂彎。我全身酸痛,深感羞恥和內疚,但我還是聽話地爬了出來。我站起來,本就沉重的頭盔變得更加沉重。

這懲罰對我再合適不過了,我心裏想,我就該一輩子戴著這恥辱的東西。

“把那個蠢東西摘下來,”赫勒醫生用肯定的語氣說道:“你看上去很滑稽。”

“謝謝。”我說。

醫院記錄 1964年1月5日

我當值時,正在巡察其他兩位用頭撞牆的患者(不是她)。鑒於過去的行為和工作人員的最後通牒,她被勒令戴上頭盔,保持密切觀察。

——赫勒醫生

走廊裏空無一人。下午,不在觀察期的大部分患者都在接受治療或進行一些常規活動,如職業治療、藝術治療或者在醫護人員陪同下散步。我坐在護士站對麵的長凳上搖晃著身體,我在等赫勒醫生的到來。幾分鍾前,朱迪從我身邊經過,去進行治療。在此之前,一群人去了健身房。

“回見了,老奶奶。”麗塔出門時衝我喊道。不論坐在哪兒,我總是晃來晃去,其他病人總拿這點取笑我。如果不是因為安排了同瑟爾斯醫生見麵,我原本會和他們一起去健身。其實錯過健身也無所謂,因為我去不去都無所謂。隻是,一個人待在空空如也的病房裏有點奇怪。

“哈羅德·瑟爾斯是一位國際知名的心理治療師和精神分裂症專家。”我們第一次見麵前,赫勒醫生這樣跟我說,“他為全世界的醫院提供會診,也是我的督導。他想見見你。”

我不知道赫勒醫生還有位督導,是因為我好轉得太慢了嗎?我心裏想。

我用手把前額和兩邊的頭發攏在一起紮成馬尾,讓自己看起來利落整潔些,但是兩邊的碎發還是總掉下來,弄得我臉發癢。我隻好不停地把它們別到耳後。我穿著我最喜歡的藍襯衫,希望不會顯出汗漬。跟我其他所有的衣服一樣,這件襯衫腋下的位置已經有點褪色了。令我擔心的還有我身上的氣味。

我還沒來得及偷偷聞聞身上的味道,一個穿白大褂的人就出現在我麵前。

“走吧,”赫勒醫生說,“我們去樓上的會議室。”

我喜歡赫勒醫生,有時候我認為他也喜歡我。但更多的時候,我覺得他再也不想管我了,因為無論我多麽努力,仍然表現得很糟糕,而且總是自殘。

每次去治療時,我都十分興奮,好像有什麽美妙的事情即將發生,這讓我感到無畏而快樂。但我又經常感到失望和沮喪,當赫勒醫生把我送回病房時,我的腦海裏總有個念頭在掙紮:我想讓他向我保證,我還沒有毀掉他對我的看法,希望他依然在乎我。他離開後,我感到萬分沮喪。有時候,我覺得他似乎對我有點生氣,或者他提前幾分鍾結束了麵談,我就會變得絕望,然後拿煙頭燙自己,以此來獲得一絲解脫。但這樣做通常都不會起到好作用,因為我的問題本來就是這麽來的。我身邊的每個人—醫生、護士甚至朋友們—都對我這樣的行為感到生氣,而這讓我感覺更糟。我認為這就是我被安排去見瑟爾斯醫生的原因:他們不知道該拿我怎麽辦。

我們來到了一個沒有窗戶的昏暗房間,我已經記不清它在哪個樓層,以及我是如何到那裏的。房間裏,三位男士坐在我旁邊,他們穿著襯衫打著領帶,外麵套了件白大褂:一位是赫勒醫生;一位是我所屬科室的首席精神病專家梅斯尼科夫醫生;還有一位就是瑟爾斯醫生。梅斯尼科夫醫生的出現令我感到驚訝—我沒想到他也會來。我成了三位醫生關注的焦點。他們可能會把我送到羅克蘭精神病院,就像貝拉那樣,我想,他們將要一起確定我是不是無藥可救。

瑟爾斯醫生把椅子往我身邊挪了挪,他蒼白的皮膚有點鬆弛,頭發幾乎全白了,加上慢吞吞的動作,顯得他有點浮腫和蒼老。我盯著他的圓臉,努力集中精神,因為周圍的一切又開始滑向虛幻,片刻前的生動清晰逐漸消失了。我的身體失去了意識,仿佛成了木偶。

“呃,你好,我認得你。”瑟爾斯醫生開口說道。他一定是指幾周前我們的第一次麵談,因為談話毫無進展,他們讓我離開了。“你是一直想要成為聖人的那個女孩,對嗎?”

哦,是的,那個瘋狂的說法,我想起來了,一個罪無可恕的罪人怎能成為聖人?他的無知令我感到狂躁。

“實際上,如果你是個下流無恥的人,你可不相信自己會成為聖人。”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說道,眼睛沒有看他。房間裏彌漫著一股汗臭味,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瑟爾斯醫生沒有動,他用一種我看不懂的表情盯著我。我更用力地把身體縮在椅背上。

“你看起來就像一隻受驚的小鹿。”他說道。

他知道我害怕。害怕有錯嗎?我腦子嗡嗡作響。

“你這樣看著我,讓我感覺自己像個惡心的老色鬼。”瑟爾斯醫生邊說邊靠近我,“如果跟我說話會讓像你這樣純潔的女孩感到害怕,那我這人一定差勁極了。我感覺糟透了。你看我的樣子讓我感到特別內疚,內疚到想自殺。”

房間裏的空氣凝滯了,我的耳朵一下子豎了起來,我讓他想要自殺?我?這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當我在腦海裏重複他的話時,我的胃裏一陣翻江倒海:……老色鬼……純潔的女孩……你讓我感覺……很糟糕,我可能會自殺。這根本說不通。

但他知道我害怕,並為此感到內疚。我也很內疚。讓他有如此的感受。

瑟爾斯醫生把雙手合在一起,點了點頭。他站了起來,表示麵談結束了。之後他又跟其他兩位醫生做了討論,但我對他們談了些什麽一無所知。

我腦海裏仍然嘈雜一片,完全無暇顧及其他。我像一隻醜小鴨,跟在赫勒醫生身後走出會議室,回到了病房。我徑直走到我的隔間,平躺到**,終於嗡嗡聲不再那麽響了。轉眼,白天變成了夜晚,我幾乎沒有注意到,因為我腦子裏就隻有一件事:我對瑟爾斯醫生產生了某種影響。他看到了我的恐懼……他想要自殺……因為我。我一直思索著這其中的關聯,無法自拔。

第二天晚上,我和其他病人一起閑坐在走廊盡頭的咖啡廳裏喝咖啡時,跟他們說起了和瑟爾斯醫生的麵談。

“我仍然很驚訝,”我跟他們說,“我第一次跟他見麵,他就說我行為舉止像個聖人。這次他又說我看起來很害怕,我讓他覺得自己很糟糕。你們能想象他竟這樣說嗎?”

“當然能了。”麗塔說。她是一個膚色蒼白、有點超重的少女。據我所知,她的主要病症是極度的逆反和不停地咒罵。“你總是不停地幫助別人。”

“沒錯,”謝麗爾更加老成地說道,“當有人打噴嚏時,誰總是第一時間遞上紙巾?你簡直貼心到叫人反感。”

“你知道你的做法給我們什麽感覺嗎?”朱迪的圓臉漲得通紅,她揮著雙手強調,“就好像你永遠都要變得更好才行!”

剩下的朋友中,我認為跟我關係最好的莉亞,差點從椅子上跳下來。她從房間對麵朝我喊:“你認為隻有你可以幫助別人嗎?”

就連一向不怎麽吃東西,也不愛說話的卡羅爾也發表了意見:“是的,我感覺自己完全是個廢人,因為你總是第一個搶著把事情做了。”

連你也這麽認為嗎?我強迫自己聽著卡羅爾對我的看法。為什麽聽起來這麽不對勁?

聽到這些不好的評價,我頭痛欲裂。然而我並沒有崩潰,因為我已經預想到會這樣。我能理解她們的想法。我能理解我有多煩人,總是拚命想辦法解決所有的問題,使她們失去了證明自己價值的機會。

我不該為此感到羞愧嗎?這不是我應該永遠消失的最好證明嗎?盡管如此,我心裏還是產生了動搖,也許我隻需改變一下幫助別人的方式?

雖然別人描述我過分助人的行為讓我感到慚愧,但另一部分的我卻覺得自己獲得了難得的誇獎。從他們的反應—先是瑟爾斯醫生的,然後是朋友們的—我意識到我的行為影響到了身邊的每個人。我影響了他們看待自己的方式,而不僅僅是他們對我的看法。

突然間,我悟到了“互動”這個詞中“互”的意義。在某個過程、某段關係中,我占有了一席之地。對一個認為自己近乎隱形和不真實的人—永遠處於消失的邊緣並且沒有任何能力或影響力的人—來說,這無疑是個驚人的發現。

我開心得想要跳舞。

醫院記錄 1964年12月3日

來自栗樹草屋[1]的顧問瑟爾斯醫生將進行督導。他看出她在外表和舉止都像個聖人。談到嫉妒她的純潔時,這導致並引起了她使用第二人稱來意指自己。他對預後不太樂觀。

1964年12月16日

麵談時,瑟爾斯醫生說她已經有所進步,從聖人變成了一個純潔可愛的孩子;說她如此純潔,在她麵前,他甚至產生了自殺的想法。鼓勵她大膽表達對他人的敵對情緒。

——赫勒醫生

似乎沒有一個人,包括赫勒醫生,能夠理解我所謂聖人化的動機。我好到煩人的程度,因為我覺得自己惡心至極,我在努力為我的存在進行補償,而不是想成為聖人。然而,瑟爾斯醫生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觸動了我,盡管他的話可能聽起來很不恰當,但他的確打破了我的自我隔離。他可能救了我的命。

[1]Chestnut Lodge,一座曆史悠久的建築,位於美國馬裏蘭州的羅克維爾,以其精神病院而聞名。——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