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歡樂頌

1964年1月

我懷著樂觀又絕望的心情來到州立精神病學研究院。我在第一家醫院的治療失敗了,這裏是我的第二次機會。

但當我和馬丁醫生找不到有效溝通的方法時,我失去了信心。我開始忍不住自殘,也正是這樣的行為導致我被轉院。所有的監護措施都隻能起到短暫的遏製作用。沒有什麽能完全遏製我的自殘行為。

對於我的這些行為和症狀,馬丁醫生並沒有尋求行為背後的動機。我們沒有談論過在第一家醫院發生了什麽,也沒有談論過我在家住了八個月後又重新入院的原因。當然,這也不能完全怪他,因為我也的確沒給他什麽幫助。我沒有告訴他,恐懼和深深的羞恥感早已占據了我的心。因為,我深信他對此無法理解。

回家度過的這個周末,我越來越焦慮。

從我記事起,我就覺得自己的本質是邪惡的。我想通過懺悔、行善消滅自己的邪惡,但是所有的布道、讚美詩、祈禱和彌撒都印證了我無法逃脫原罪。

最近我的病情越來越嚴重,自我厭惡感與日俱增。我躺在**,一邊吮吸著受傷的大拇指,一邊思索著生與死的問題。對於像我這樣邪惡的東西來說,最有尊嚴的選擇是什麽?

有時候,當我感到絕望時,強勁的音樂會給我重新振作起來的力量。我把唱片播放器的音量調到最大,雷鳴般的和弦也許能消滅我身體裏潰爛發臭的邪惡。我決定聽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我有一整套貝多芬交響曲,它是我最喜歡的詹妮姨媽送給我的20歲生日禮物。

我把唱片放在唱片機的轉盤上,然後按下開關。將唱臂緩緩旋轉到唱片上,然後落下唱針,開始播放。起初,音樂的撫慰令我平靜下來,但很快,我又被強烈的情緒所主導。隨著交響樂的繼續,我變得悲傷不已,我為我是如此罪孽深重而悲痛萬分。我感覺自己像一艘被驚濤駭浪拍打的小船,在寒冷而黑暗的大海中沉浮。

唱片機放到了交響曲的最後一章時,歡快的節奏回響在房間裏的每一個角落,飛揚的歌聲是如此美妙,我仿佛看到來自天堂的陽光灑滿了房間。“歡樂女神,聖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歌聲穿越漫長的歲月而來。

我完全聽呆了,雖然我不知道歌詞的意思,但我知道這是上帝對我說的話。上帝通過這音樂,給了我走出困境的明示:我可以自殺,然後在接受審判時見到他。我可以結束這難以承受的焦慮,還可以淨化世界,所有這些,隻需一個步驟。我沐浴在音樂聖潔的光輝裏,在那短暫的片刻,我感受到真正的快樂和自由。啊!這景象令我難以抗拒!

是的,等待我的終將是地獄,我將永遠受苦。但我不在乎,此時此刻,我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

我想把手邊的藥全部吃下去。我還想把天花板上的燈泡擰下來砸碎,然後嚐嚐它的味道。

我從藥櫃頂部的一個盒子裏拿出一片剃須刀片。

我躺在那兒,慢慢開始擔心我能否見到上帝。我們的會麵似乎進行得不太順利。我閉上眼睛,繼續靜靜地躺著,滿懷希望地等著。

我還在等著。

但我還是沒睡著,我甚至連一點睡意都沒有,離流血過多而死也還差得很遠。我的雙手有冷冷的刺痛感。

終於我再也無法忍受等待的感覺,直起身坐到床邊,擼起袖子,想看一下胳膊上的傷口,但我不敢看。隻看到有鮮血滴落在地板上。

有那麽一會兒,我呆坐在那裏,大腦一片空白。然後,意識開始漸漸回籠。

我真的失敗了嗎?

不,它隻是需要的時間比你想象的要長,死亡會來的。

這不是真的!我失敗了,我該怎麽辦?

這次必須成功。再稍等會兒吧,想著自己已經死了。

我集中渾身上下所有精力,想用自己的意念改變現實,但什麽也沒發生。

是的,你是個徹頭徹尾的笨蛋。你根本就無路可走。

終於,我接受了任務失敗的事實。我意識到必須做些什麽來減輕傷害。我用胳膊緊緊抱住自己,站起來跑到臥室外的樓梯頂端。“媽媽!”我朝正在廚房準備晚餐的母親喊道,“我想我得回醫院。”

母親的頭出現在廚房與樓梯分開的角上。她抬起頭問:“為什麽?”

“我想我弄傷自己了。”我說。

她一言不發地走進客廳,父親正坐在那裏,邊喝加冰伏特加邊看報紙。他們穿上大衣,母親看起來很難過,她默默地收拾好我帶回家的幾件東西。對於我做了什麽,她沒有問。

我穿著件紅色的大毛衣,這件毛衣是布盧明代爾的一位朋友為我織的,上麵有精心設計的繩結和花形圖案。穿著它,我總能感受到她的耐心和關懷。現在它不僅給了我溫暖,又很好地掩蓋了我受傷的狀況。

車子向市裏開去,車裏又冷又靜。父母坐在前排,我坐在後麵。這場景好似一個夢境,而我則像個旁觀者,隻是在一旁看著。我的腦海中,一切都是靜止的。

大約晚上七八點鍾,我們到了醫院。在白天尤其短的隆冬,很難分清傍晚和夜晚,但我知道,天已經黑了很久。醫院大樓裏刺眼的燈光仿佛能把我穿透,我的麵前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玻璃的另一邊,人們在四處奔走,大聲詢問。我可以讓眼前的這些都變得不真實,就好像一切都是動畫片,如果我不想看,那就不必看。但刺眼的燈光讓我無處遁形。

在嘈雜和疑惑中,一名值班醫生走了過來。她端莊秀麗,身穿一件精心裁剪的深粉色西裝,柔順的棕發在腦後梳成一個利落的發髻—一切都不多不少,恰如其分。

我的心跳開始加快,那層厚厚的玻璃不見了,身上僅存的一絲力量瞬間找到了絕處逢生的希望,我終於找到了合適的醫生—她會帶我脫離困境,修複我殘破不堪的身心。我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在乞求著她的注意。

“發生了什麽?”她問道,語氣專注而幹脆。

“我,我也不知道。”我回答說。我的大腦僵住了,根本無法思考。

“你為什麽那麽做?你都吃了什麽?”

“我不知道。”我不關心她的問題,隻是盯著她的臉。我需要好好消化一下她帶給我的不可思議。

“你肯定知道一點兒吧。”她懷疑地看著我,語調也變高了。

“我不知道。”到這會兒,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堅持這樣說。我隻知道,如果我跟她說了上帝給予我的明示,她會認為我瘋了。

醫生歎了口氣,看著手中的報告。

“你吞下了什麽?”一兩分鍾後她問道,“如果去做手術,我們必須知道你吃進去了什麽。”

“我不確定。”

醫生的表情更嚴肅了,可我真不記得自己吃了什麽,以及吃了多少。此時我存在的所有意義,已經變成了一種異常的渴望,渴望被這位粉衣醫生拯救。我無法解釋這種執念。我隻知道我已幾乎溺死在黑暗中,而她就是希望的光。

醫生生氣地看著我:“你這是在浪費時間。”

如同來時那般迅速,值班醫生又快速地離開了。把我與世界隔開的那層玻璃又緩緩降下來。護工把我送到街對麵長老會醫院的急診室。我們擠在勉強容得下兩個人的白簾隔斷裏,靜靜地等待著。燈光依然刺眼,除了這個想法,我腦中一片空白。

外科醫生縫合了我手臂上的傷口。深夜一兩點鍾,我終於躺在了病房的**,但我毫無睡意。我僵直地躺在黑暗中,睜著雙眼。

星期天下午,前一天值班的那位醫生過來回訪。

“我來看看傷口。”她說著,抬起我的左臂,掀開繃帶,用手指在傷口旁的皮膚上輕輕按了按。“看起來沒什麽問題。”她更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當聞到紗布上的血腥味時,一陣莫名的興奮湧上心頭,令我渾身為之一振,然後我的胃也立刻跟著顫抖了一下,一瞬間我感覺自己還活著。我對自己說,你應該感到羞愧。

“讓我們再看看另一邊。”說著,醫生掀起右手腕上的繃帶,檢查傷口。檢查完後,她就走了。

整個過程中,她都沒有看我一眼,而我也沒說一句話。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值班記錄 1964年1月25日

患者今晚回到醫院,說她割了自己的手腕。檢查發現四條深深的刀口。通過進一步詢問,患者聲稱吞下了管道疏通劑、碎燈泡的玻璃和她周末的藥物(包含1500毫克氯丙嗪)。根據患者和她母親的陳述,事情發生在下午4點鍾。關於吞下了什麽,是否有嘔吐,身體感覺如何,患者每次的陳述都不盡相同。

——戈登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