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平衡、節製、平和

對於治療帶有童年創傷的成人,傑姬有著豐富的知識和經驗。每個星期,她都會單獨會見我,另外還會同時會見我和比爾,幫我們疏導和處理嚴重幹擾我們生活的一些問題。

進行婚姻谘詢的過程是不愉快的。有時比爾受到批評時,他就像變了個人。他認識不到我們之間的問題是相互誤解產生的,而且他隻感覺到自己被羞辱了。

重拾的記憶令我無法麵對任何的親密行為。出於同樣的原因,我迫切地需要獨處。一想到房間裏有個男人,我就非常恐懼。於是我要求單獨睡主臥,讓比爾搬到隔壁的客房。他當然有理由憤怒,但對於他的質問,我無法給出答案。我費盡心思地請求原諒,但無濟於事。他感到自己被拒絕,這又引發了他的童年創傷,而他的憤怒令我躲他躲得更遠。我的解離也更加嚴重。他覺得我在故意疏遠他、傷害他。於是作為報複,他也要傷害我。

單獨會見傑姬時,她的辦公室就像一個安全的港灣,在那裏我可以暢通無阻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和感受,這令我自己都感到驚訝和不可思議。我們談話的過程總是充斥著這樣的話:這不可能是真的;那是我的錯;我肯定在說謊;不可能發生過那樣的事;是我允許那種事發生的。我治療別人時可以自信說出的話,在我自己聽來是那麽的空洞無力,但同樣的話從傑姬的口中說出來,卻讓我的症狀和痛苦都變得可以接受。“人在小的時候,總是會把所有事情都看作跟自己有關。那些都是記憶的閃回。即便你那時還不會說話,你的身體也會記得所發生的一切。”

跟傑姬在一起令我感到深深的安慰。然而,可能會失去她的擔憂—她對我感到厭倦,認為她已經受夠了並拋棄我,令我同樣感到深深的恐慌。大多數時候,她的存在讓我敢於去碰觸那個令人深感不安的自己,不論好壞。除了精神病院的創傷性治療外,我還發現了**這個事實,以及這些事和關係對我的行為和自我認知產生了難以磨滅的影響。

在自己辦公室時,作為一名臨床專業人士,我通常都能控製好自己。在家裏,大多數時候,比爾都力所能及地幫助我。在他感到束手無策時,那麻煩也就來了,而那經常都和性有關。因為我不僅無法進行性行為,即使隻是談論它,也會讓我火冒三丈。有時候,無論他多麽努力地嚐試,都無法緩解我明顯的痛苦。我會假裝很享受,好讓比爾不會覺得無所適從,並能減輕他的焦慮和憤怒—如果他覺得自己的努力無效,很容易會被激怒。當然,他還是看穿了我,並覺得我是在侮辱他。

當我實在無計可施,便以寫作來消解心底的愁悶。

2003年夏 糟糕的一天有感

你如何找到內心的寧靜?坐在樹下靜一靜?隻要你足夠安靜,寧靜最終就會像隱藏在森林裏的鹿或隱夜鶇一樣,在沙沙聲中展露出頭?指引你找到它嗎?

我沒有找到內心的寧靜。我憤怒、沮喪、痛心、氣惱!沒人為我的創傷負責,也沒人能治愈它。它一直在我心底叫囂,好像一輛螺絲鬆動的汽車,跑起來一直嘎嘎作響,既找不到問題的源頭,也永遠無法解決。

有時,我不止感到沮喪和氣惱,還很憤怒,而且簡直是怒火中燒。那怒火在我肮髒的身體裏燃燒,燒得我氣血上湧,就好像一攤沸騰的汙水。它散發的臭氣汙濁了空氣、扭曲了我的視野、侵蝕著一切。

或許是因為我今天受到了一個極為傲慢的病人的刺激,才引發了我的創傷。我必須麵對這些由於畸形的童年—我也在其他人身上見證過的—所造成的心理病症、防禦和心理扭曲。我像一個必須給自己做闌尾切除術的外科醫生,如果不做,損壞的器官就會感染其他器官,最終殺死我。所以,哪怕手術會疼得讓我無法呼吸,我也要鼓起勇氣揮下那一刀。

我知道,我的使命是治愈他人,見證他們生活中的痛苦和不公。我在他們身旁,聽他們失聲痛哭,平複他們的恐懼,一直到他們認識到自己是無辜的,那些創傷都隻是被虐待的童年的錯。我告訴他們要堅強。我給他們指出生活的無常,孩子的思維方式,被父母背叛的方式;重複的可怕性,它的代價、損失、傷害和痛苦;憤怒、虐待和分離給孩子帶來的傷害。

哦,是的,我知道這些問題,甚至能講成一個不錯的故事。我能理解他們,也在意他們,但也存在一個可怕的事實:我也是那個無辜的孩子。我是那件被丟棄的珍寶,破碎的夢想。我現在所麵臨的挑戰是,努力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能坦然麵對這個真相。我必須時刻提醒自己是個治療師,才不會輕易被憤怒驅使。我的身體裏已經汙穢不堪,器官也已被感染,我必須趕快手術。

我見過這所有的苦痛,現在它也發生在了我身上。我見過一個發怒的男人,連骨頭都斷了還繼續自殘;我見過害怕治療的女人,怕讓我幫她後,我會在她依賴我時,棄她而去;我見過孩子失蹤後,痛不欲生的父母;我見過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甚至寧願去死的人們。他們在我的幫助下,苦苦地支撐著。

那算什麽幫助?自己都如此輕易地想自殺,還來幫助別人,我是有多虛偽?連自己都抑鬱了,憑什麽叫別人堅持住?我自己都焦慮得無法自拔,又如何要別人冷靜下來?

我曾以絕食來抵抗那種力量的匱乏感。我曾灼燒自己,在疼痛中讓自己感到更強大。現在,我坐在**,使勁嚼著口香糖。我用下頜狠狠地咬著或粉,或紫,或綠的甜麵團,而不是傷害我自己。我把自己的怒氣和悔恨都發泄在嚼口香糖上,這是多麽可笑?

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比如有賬單要付、有花要摘、有湯要煮。我還要將舊信件和舊垃圾分類,縫衣服、寫報告,清理那些放了幾十年用不著的東西—都是些我舍不得扔的東西,我覺得把萬一能用上的東西扔掉很浪費,比如我自己。

這很奇怪,不是嗎,所有的問題最終都回到我自己身上?我把不需要的舊衣服、沒人讀的報紙找出來,把花園裏每到這個時候就泛濫的花和蔬菜摘下來,我要把它們立刻送人,但對它們不聞不問讓我覺得不安。

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被一種無法停止的躁動不安所占據,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的羞恥感—在我會說話前就烙印在我身上的印記,驅使著我,即使我已獲得了童年時夢寐以求的自由。

我的心固執而不可理解,我固執地認為自己是壞的,並拒絕別人的幫助。我的智慧、我的驕傲、我的生命力用力敲打著內心的大門,但那個年輕時的我拒絕讓它們進來。如果我的鄰居、同事、病人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會怎麽想?平衡和節製哪兒去了?

平衡的意思是,我找到了一種方法,可以在人生的鋼絲繩上行走而不會掉下來。這意味著,即使我自私地遺忘了很多東西,即使我幾乎不惜一切代價地回避衝突,正義的天平仍然堅定地支撐著我赤子般的純真和善良的心。這意味著,當我想死時,我還記得為什麽要活下去。

節製,是當我活著時,我能著眼於生活的全部,我能看到花園裏的花朵,也能看到旁邊的黑暗森林和颶風。過馬路時,我會左右看,這就是節製。我也能抑製住想要傷害安妮的衝動,善意地和她說話。這就是節製。

平衡、節製、平和?我想它們意味著,當我是那個病人時,我能夠原諒自己。

2005年9月

一周後,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回到了自己的避難所—辦公室。我感覺精力充沛,不僅是因為能跟病人在一起,看著這個房間也同樣令我愉悅。我喜歡橡木地板那溫暖的蜜色,顏色與地板幾乎相配的書架、橡木書桌和窗戶上的邊框。母親的一幅水彩畫掛在我座椅對麵的牆上,上麵畫的是停泊在海灣裏的小帆船,寧靜安逸。辦公桌上,放著一張可愛的薊草素描,這讓我想起作者的贈言:心懷善念,期待感動。我的耶魯畢業證書掛在角落裏—一個大多數人看不到的地方,但我知道它就在那裏。而最重要的是,透過天窗,我能看到變化的四季、來往的白雲和飛鳥。

我看到樹上的新芽慢慢長大,變成樹葉。幾個月後,又看到它們變換顏色直至被風吹走。我看到雪花從天空紛紛飄落,遮住了窗戶,第二天又消失在蔚藍天空的燦爛陽光裏。

心理治療也有自己的四季,從這個方麵來講,心理治療有它的穩定性和完整性,以及真實和開放的狀態。即使有時覺得很混亂—今天太冷,明天又太熱—至少表麵上是如此。病人們看我那麽鎮靜—“你怎麽能如此確信?”“你顯然認為這會管用。”—其實是因為我相信這個過程。

無論是開心還是痛苦,我都透過那扇天窗看著天空。就在幾年前,我幾近絕望,懷疑自己是否還能活下去。然而在這個房間裏,我找到了慰藉。神聖的心理治療讓我每天都會發現一個寧靜而可控的自己。我可以忘記那些壞的念頭,活在當下。

慢慢地,幾個月過去,幾年過去,那種寧靜感與日俱增,並蔓延到辦公室之外。我的頭腦變得清晰有條理,心理的自我修複能力增強。

我對安妮的看法也改變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心裏一想到那個受虐待的孩子,就忍不住想傷害她。我討厭她、鄙視她,我一心要毀了她。當我還是個少年時,我覺得有責任殺死安妮。

然而,慢慢地,當再次想起她的樣子時,我會試著讓自己去拉她的手,或者輕悄悄地彎下腰—以免嚇到她,然後對她說:“嗨,你好嗎?”這並不是因為我為她難過,或者憐憫她,盡管她經曆了許多糟糕的事情。我隻是不再恨她。我並沒有喜歡她,隻是願意幫助她。

前進的道路很崎嶇,但至少方向是正確的。

漸漸地,我理解了,導致我住院,以及我在醫院的那些行為,是十幾歲時的我努力傳達的緊急信息,而那些信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也不知道如何向他人傳遞。我說的話和我的行為都以隱喻的方式在表達。但由於醫生們不明白這一點,並且由於我自己也不了解,所以也沒能給他們提供更多的幫助,他們就根據他們所熟悉的東西對我進行了診斷。他們隻看到我不斷地自我厭惡、抑鬱得想自殺,以及在解離狀態下,我隻能說出的抽象的青少年語言,因此他們斷定我患有精神分裂症。而錯誤的診斷導致了錯誤的治療方法,在20世紀60年代早期,那就是電休克治療。

電休克治療從很多方麵都令我堅信,我不應該說出某些事,記憶喪失讓我更加沉默,並無意間懲罰了我所做的努力。對我來說,電休克治療就是變相的虐待。我住院的時間很長,並且第一次入院沒有效果,我又被送進了醫院。醫生隻看到了我的表征,卻沒有意識到,他們隻是在重複我拚命想逃離的虐待。

相較四五十年前,如今在心理健康界,對童年創傷及其影響已經有了深入得多的了解。許多歸因於精神分裂症、雙相障礙、重度抑鬱症和邊緣型人格障礙的症狀,也與複雜的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有關。我的症狀引發於性虐待,而不是精神分裂症。

我把頭往牆上撞,不僅是在抗議痛苦的回憶,也是從家裏被送進醫院的一個警告:我的大腦裏裝著危險的東西,我應該隱藏自己的秘密。盡管任何看過我的心理報告的人,都能看出我的絕望和憤怒,但沒有一個人能領會這行為背後的含義。我傷害自己以表達憤怒、用眼神乞求,以及為讓自己消失而做出的各種嚐試,都是對我的早期經曆所做出的反應。

請關注你的病人,就像我那時說過的,現在我仍然要說,請關注他們的每一個動作,甚至每個時刻。我們人類內心想表達的東西,遠比我們想象中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