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未來可期

2011年5月

高中同學會的第一次通知提前一年多就到了:誠邀您於2011年5月14―15日,參加白原市高中1961屆畢業生50周年慶典。我無視了這個邀請,因為對於以前的事,我記得的太少了,而且那時我的心理已經失常。然而,傑姬對我說,想要從創傷中真正康複,我需要重回過去的地方,去麵對那些不愉快的場景。我需要重新定義自己與過去的關係—要在我努力想要消失的地方控製住自己,堅強而驕傲地站在那裏。我知道傑姬是對的。高中的記憶對我來說幾乎一片空白,因此回去是有意義的,我可以去看看能夠找回些什麽。盡管如此,當我看到醫院記錄上,那個眼神空洞的陰鬱少女時,仍然嚇了我一跳。

“先把它放在議程上吧。”我跟傑姬說,“我現在還不能決定。”

幾個月過去了,學校的邀請函不斷寄來。我抵觸的情緒有些鬆動。

有天晚上,吃過晚餐,我們正準備收拾桌子,我跟比爾說了我可能會去參加同學會的事。“聽起來不錯。”比爾說,“我們什麽時候去?”

“如果我想自己一個人去,你介意嗎?”我把盤子放進水槽,說道。比爾遞給我另一個盤子時,我側過臉瞄了他一眼,看看他有沒有表現出生氣或失望—挑眉?拉下臉?“我需要向自己證明我能夠應付得來。”

比爾神色如常,他笑了起來。“哦,好的。”他說,“我寧願待在家裏給你精神支持。”幾年前,我已經和高中的兩個最好的朋友薩拉和蘇重新取得了聯係。蘇有一次出差到紐黑文,於是我們約了一起吃午飯。我們聊了許多,聊到不想說再見。我去看望過薩拉,她熱情地歡迎了我的到來。我們一起坐在她家的沙發上喝茶吃點心,但我對她所講述的我們的過去,完全不記得。可怕的記憶空白橫亙在我們之間,過去如同潑出去的水一般,再也無法收回。對我而言,無法記起我們共同做過的事,讓我無法忍受。而對於薩拉,情況可能更糟。從此以後,我們互相都沒再正式聯係過對方。

薩拉不去參加同學聚會,還好我認識蘇,但是如果蘇臨時有事而去不了,那可怎麽辦?如果我到時不認識其他人怎麽辦?更糟糕的是,如果有人直接問我過去的事,而我卻絲毫沒有印象怎麽辦?不過,到了我們這個年紀,許多人都開始抱怨自己的記性不好。也許我可以以此為借口搪塞過去。

但首先,我要先寫一篇簡短的個人簡介:同學會的委員要求每個參與者做一段半頁紙的自我介紹。如果我告訴他們事實會怎麽樣?如果我必須隱瞞事實,那為什麽還要去參加?我厭倦了假裝,厭倦了伴隨秘密而來的孤獨。

我先從自己的成就開頭:拿到了耶魯大學的博士學位,目前是心理醫生。這樣好讓他們覺得,現在的我應該還算正常。我花了很長時間琢磨剩下的內容。我不想嚇到任何人或導致關係疏遠。

高中二年級行將結束時(1960年5月),我離開了學校,被送進了精神病院。一年後,我重新回到學校,但在高中畢業之前,我又一次住院了。我在兩家精神病醫院總共度過了五年多的時間。最終,通過接受頗具技巧性的心理治療,我康複了。

我在哥倫比亞大學綜合教育學院學習時遇到了我的丈夫。結婚後,我跟他搬到了紐黑文。我們育有一子一女,而且都已成年,現在我們已經有了兩個孫子。

除了家人和幾個親密的朋友外,我沒有對他人說起過我的精神病史。住院早期,電休克治療讓我喪失了人生前20年的記憶。我盡量回避早年生活裏的所有人,因為無法記起他們,我深感慚愧。10年前,我看到了關於自己的醫院記錄,它又喚起了我原以為已經丟失的那部分記憶。

我第一次看到那些醫院記錄時所出現的強烈症狀,雖然不是全部,但大部分都已經消退。多年而緩慢的恢複過程證明,心理創傷的恢複期實際遠比我設想的要長得多,我甚至幾乎忘了原本的計劃。“我想,不管遇到什麽問題,我都有一整個夏天來進行消化處理。”醫院的包裹到達前,我這樣跟比爾說。現在想來,這個想法是多麽天真。

頭痛、噩夢、侵入性的畫麵和破壞性的衝動不再困擾我。我不再用自我貶低來折磨自己。讓我不能正常工作和生活的焦慮大部分都消除了。盡管日常生活中,我仍然有解離的症狀表現—也許那已經嵌入了我的人格—但更多時候我都活在當下,而不是沉浸在過去無法自拔。我做事可能永遠都有點缺乏條理,並且還有點強迫症,但慢慢地我能夠平和地看待這些小怪癖,也變得自信了。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害羞。每天早上醒來,我都更加樂觀地看待這個世界。

然而,有時我也會被那久遠的悲傷所控製:這個經驗豐富、身兼改變世界使命的專業人士,也有不為人知的脆弱,她心裏住著一個能搞砸她事業、毀掉所有人際關係的可怕女人。**與精神病院遺留下來的恥辱感,對我造成了難以想象的打擊,它把恐懼深深植入我的心裏。它附著在我的骨頭裏,在我身上的每個細胞裏紮根。它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於沒有它,我都懷疑自己還是不是自己。

來電顯示電話是從佛羅裏達打來的。又是電話推銷吧,我想。“你好。”我用一種冷冷的、我不會買任何東西的語氣對著聽筒說。

“你好,安妮塔。你是在白原高中上學的那個安妮塔吧?”

我一下子蒙在那裏,無所適從地用手捋著頭發,良久才意識到我應該回答對方的話。“是的。”我說道,仍然認為這個人肯定是打電話來推銷東西的,“請問你是哪位?”

“我是你的高中同學佩吉啊,不過我現在改名叫梅格了。你還記得我嗎?我看了你的個人簡介。你真是個勇敢的女孩!”

“我想我記得你,我當然知道你的名字。”我努力回憶,想獲得一些有關她的記憶。由於我參加同學會的信息已經在線公布,現在任何人都可以通過它找到我。我的生活已經暴露給所有人。“你能打電話來真是太好了。”我這樣說著,不無真心地說,“你是第一個打電話來的。”說著,我開始來回踱步。

“我不像你跟你班裏的朋友那樣聰明,但是,如果沒有你的傾聽,我可能連高一都讀不完。”梅格說道,“我們還到彼此的家過過夜。打死我也不相信你會被送去精神病院。你母親人真的超好,但我的確覺得你父親很嚇人。我這麽說你介意嗎?”

梅格跟我說了她高中畢業後的生活:她的婚姻,她丈夫的早逝,以及那之後的痛苦歲月。她說她的髖關節有問題,但被醫生誤診了,還說了去看她孫子的事。她讓我幫她帶一條口信給一個我不認識的朋友:“請一定幫我轉告艾爾,他的友誼對我來說意味著整個世界。”

我們聊了一個多小時。之後就到了該做家務的時間了,但我已經精疲力竭。她的故事很吸引我,我真想聽她繼續說:“真不想掛斷電話,但今天隻能先說到這裏了。”

“有空來找我玩吧,親愛的。”梅格說,“我隨時都歡迎你。”

這個電話讓我不再對說出真相感到憂心忡忡。我很感激能認識佩吉,也很遺憾,沒能記得她提到的那些事:在她家和我家過夜、她父母的分離給她的痛苦,以及她相信我能保守秘密。我一直記得佩吉的名字,但我不記得我們之間的友誼,這令我感到心痛。

正午時分,我來到白原市的皇冠假日酒店。我心煩意亂、焦慮不安地想,我為什麽要同意參加一個高中同學安排的午餐。幾天前,我還對同學會充滿著期待,但今天早上離開家的時候,我又想取消這個行程。站在酒店外麵,我隻想逃跑。記住,你現在是個成年人,你能行的。我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門。

入口處擠滿了身穿沙漠迷彩服的男人女人,還有很多其他成人和兒童。B公司剛剛從伊拉克回來,公司員工和他們的家人正一起吃午餐。多麽美好的年輕人啊,我心裏這樣想著,穿過散發著芥末和冷切肉味的午餐區和喧囂的聚餐人群。一絲憤怒在腦中一閃而過。那來自創傷,我狠狠地搖了搖頭,好像這樣就能把那些想法甩掉一樣。

大堂外麵,有十幾位年齡稍長、衣著講究的人正聚在一起聊著天。這些人我好像一個都不認識。我本沒想盯著他們看,但我肯定我這麽做了。

一個身穿綠色亞麻運動衫的大胡子男人注意到了我。他臉上瞬間布滿了笑容。“安妮塔!”他邊說邊伸出雙臂給了我一個溫暖的擁抱,我也擁抱了他,同時也鬆了口氣:我找對了地方。“見到你真高興。”他說。他身邊的其他人微笑著跟我打招呼。歡迎我的這位“陌生人”隨即轉向大家:“那麽我們去吃飯吧!”他帶我們走進一間小而簡單,但很整潔的餐廳。一張可以容納大約20個人用餐的狹長桌子幾乎就占滿了整個空間。

他示意我坐在他身旁的位置。我感謝了他,並坐下來。那時,我猜想這個人應該是午餐的組織者艾倫。我等待著,直到聽到他說了兩次自己的名字,我才把梅格的口信說給他聽。大大的笑容溢滿了他的臉。

“介意我坐在這裏嗎?”一位茶色頭發的友善女士在我身邊坐了下來,“見到你真是太好了,安妮塔。我永遠也忘不了你在《薩勒姆的女巫》裏的精彩表演。”她非常高興地說道。他們似乎都還記得那個過去的我,對此我很意外和驚訝。她的熱情卸下了我的防備。我沒有想到自己會如此快地回歸到集體中。

“可能角色本身太貼近事實了。”我半開玩笑地說道,“當時我也在幾近失控的邊緣。”

四點半時,正如我們事先約定的那樣,我在大廳裏見到了蘇。現在至少有個理解我有多緊張的人了,如果有需要,她會和我坐在一起聊天,這樣我就不會隻是一個人傻坐著。令我驚訝的是,蘇也是這樣想的。

兩個小時後,在我酒店的房間裏,我又一次檢視著鏡中的自己:瘦小的身材,扁平、一點不蓬鬆的灰棕色頭發;身穿黑色休閑褲,青綠色亞麻襯衫,戴著我最愛的那條絲巾—帶深藍、鮮紅和青綠色斑點的絲巾。為了這次聚會,也在傑姬的特別要求下,我買了一件黑色外套來搭配休閑褲。它花了我很多錢—對於花錢我仍然很計較,但它穿起來合身極了。一對綠鬆石耳環和一條蛋白石吊墜項鏈—那是兒子詹姆斯和兒媳送我的禮物,為我的裝扮平添了幾分光彩。為了圖個好運,我戴著詹姆斯為我做的螺旋銀戒指,外套的翻領上別了傑西卡為我做的花籃胸針。

當我走下樓時,對話的低語聲以及一股誘人的香味撲麵而來。很多人已經聚集在鋪有地毯的寬敞大廳裏。一個我不認識但很友善的矮個子男人將我引到登記台。

人們都在互相打招呼問候,他們喊出對方的名字,驚喜、擁抱和大笑。我盯著手中的胸牌,放大的年鑒照片上,那個梳著劉海的大眼睛女孩,在我以前的名字上方對我微笑。我想要對她表現得親切些,甚至如果從陌生人的角度來看,我能感覺到她的吸引力,但我必須努力說服自己不去鄙視她。我習慣於認為她是個懦弱的膽小鬼,一個因為恐懼而順從的乖乖女。她竭盡全力成為她認為應該成為的人:她連笑都是出於對別人的期待。但那時的我真的如此糟糕嗎?她也曾因為相信而笑過,就像我仍然相信的:生命是孤獨的,但有了微笑,一瞬間便可以超越任何界限,把兩顆心連在一起。但為什麽經過了這麽多年,我想和她建立聯結這麽難?我獲得治愈的最後一步,就是能擁抱她—那個曾經的我。

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轉過身。一位身穿黑衣服,黑眼睛的小個子女士示意我過去。她握住我的手。

“我們剛剛還說起你呢。”她對站在旁邊的高個子男士點頭,“看到你的個人簡介,我們很高興。高三時你跟我們在一個英語班上課,但後來你就不來了。”她緊握著我的手,眼睛搜尋著我的雙眼。她的朋友握住我的另一隻手。

“沒有人告訴我們你去了哪裏。”他說,“我們都擔心你是不是死了。”

我站起來,緊緊握住他們的手,他們擔心憂傷的麵孔令我動容。我想緊握住他們的手,永遠也不鬆開。

盡管有些同學說得好像他們真的認識我一樣,而事實怎樣,我並不知曉,不過有些人我還是很容易就認出來了,因為至少我知道胸牌上的名字。我不停地從一組人群輾轉到另一組,大部分時間都在傾聽。我發現很多同學之間都保持著聯係,原本關係好的朋友如今依然非常要好;50年前的高中情侶,有許多都和當年的戀人結了婚。我努力把心裏的不安和由於錯過太多而生出的嫉妒放到一邊。不要去想。你怎麽敢……

我們聊了很多,除了數不清的成就和子女多優秀外,還聊了關於髖關節手術、滑雪事故、年邁的父母和離婚的配偶。在友好開放的氛圍裏,暢聊孫輩的趣事、如何侍弄花草、發展了哪些興趣愛好,以及終於可以去實現推遲多年的夢想。有抱怨關節疼痛和記憶減退的,該退休了卻還不得不工作的,失業的成年子女又搬回家住的……我不是唯一在糟糕、混亂的世界裏卑微生活的人。

也許這更多的是我的主觀臆斷,而不是事實,但總的來說,我們好像已經能放下所謂的驕傲,坦然麵對一切。五十年後,生活的不易和不公,以及人生的經曆將我們聯結在一起。老朋友們說起自己年少時的夢想,還有自己當年做的一些寧死也不肯承認的傻事,逗得大家開懷大笑。

我記得鮑比,他的妻子也是我的同學。我跟他站在一旁喝葡萄酒時,他說起初中時曾暗戀我。“我騎車去送報紙時總會故意繞到你家門前,希望能在你家院子裏看到你。”他說,“我最喜歡看你朝我揮手、給我一個大大的微笑的樣子。”

我從來沒有把鮑比的騎車路線跟早戀聯係在一起。

“安妮塔,我是羅傑。請允許我向你介紹我的另一半。”一個說話輕柔的男子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在介紹他妻子前報上了自己的名字。我和羅傑也是初中同學。從他那裏我了解到,他們夫妻二人跟我們的另一位同學約翰,住在同一個大學城。約翰曾是一位古典文學教授,如今已經退休。他們今天是一起來參加同學聚會的。

“約翰自己不好意思直接跟你說這事。”羅傑笑著說他這位朋友—我們的同學,“但他說我可以告訴你,他在五年級時看了一場你演的舞台劇,然後就深深迷上了你。你是他的初戀。”羅傑停頓了一下,撓了撓頭。“當然,我也不是無辜的。”他笑著繼續說,“當時我們說起自己的初戀,我們倆都說出了你的名字。我對你的暗戀是從初中開始的。我加入了舞台道具組,這樣我就能看你排練了。你經常衝我笑。”

“我真是受寵若驚!”我笑了起來,真希望自己能至少有點印象。他們也都是我當時很崇拜的男孩,約翰是我們學校公認的最聰明的人。希望我當時感受到了他們的關注,但我對此毫無印象。

我走到牆邊,慢慢地喝著一杯白葡萄酒,回想他說的話。小時候,他們喜歡過我。那我肯定不是一個可惡又可恥的生物。盡管我十分內向,但他們眼裏的我善良而又聰明。

餐廳裏的人越來越多,年輕漂亮的服務生身穿黑白色製服,端著托盤在人群中蛇行穿梭。他們手中的托盤中放著小芝士撻、油亮的蘑菇頭蛋糕、能一口吃下的辣味香腸比薩,以及各種油亮亮的美味珍饈。當他們從我麵前經過,我便從托盤裏拿一點。奶酪和葡萄酒的醇香混合著迷情香水和歐仕派香水的芳香,彌漫在空中。食物的烘烤香引起了我的食欲,我有點餓了。

過了一會兒,我一個人站著時,羅傑向我走了過來。他看起來很嚴肅。

“我看了你的簡介。”他眼睛看著我的眼睛說,“我想跟你說的是,我在紐約醫院做過幾年暑期工—就在我們稱為布盧明代爾之家的地方—也就是這裏的精神病醫院。”他繼續悄聲說道,“高二那年的暑假,我先是到一家麵包店打工,接下來三年的暑假我都在那家醫院打工,包括大學期間。”

“當時我就在那家醫院。”我脫口而出,打斷了他的話,“你在那裏做什麽?”

羅傑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詞:“我從未在那兒見過你,我不知道你是在那裏住院。後來的兩年,我在男病人樓層做護工。送病人去進行各種治療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也曾協助他們去做電休克治療。”

我的大腦裏像有一團火在燒。我用手摸了摸頭發,然後擺弄著圍巾。“我們能否找個時間,詳細談談電休克治療的事?”我停頓了一下後,努力讓自己聽上去理性、專業,“對於發生的事情,我有自己的看法,但是並不能確保我想的就是對的。”

我們約好第二天早上共進早餐。

一想到真相即將大白,我就激動不已。我雖然在微笑、問好,但是我的思緒早已經飛回了50年前的紐約醫院,努力地想要記起些什麽。但在同學們的歡聲笑語,以及美食的**下,又成功地把我拉回當下。

餐廳裏,我看到蘇和她丈夫坐在一些我不認識的人當中。原來,他們都曾是橄欖球隊的成員。看到彼此的胸牌後,我們友善地跟對方點頭微笑,沒有進一步攀談。在一片喧鬧之中,很難聽清別人在說什麽。

晚飯後,有人做了一段演講,還放映了一組老照片。對於演講中提到的事,我已經都不記得了。我心不在焉地聽著,之後樂隊開始演奏起音樂。有人走過來熱情地與我握手,我認出了其中的幾個人,但談話過程仍然很艱難。跟我希望的恰恰相反,我記得的人遠比知道我的人要少得多。大約11點鍾,我離開了。

上了樓,我在酒店房間裏不安地踱步,神情倦怠,但躁動不安讓我睡不著。他說的話,對我來說,信息量太大,它們在我大腦裏橫衝直撞。我想從紛飛的思緒裏,理出個頭緒。“為了忘記被虐待,你選擇忘記過去的自己。”傑姬向我解釋說。為了消除創傷,就消除一切,沒有別的選擇。在傑姬的幫助下,我能體會小時候經曆的那些感覺,我意識到,我人生中的大部分時間裏都充斥著羞恥感和自我貶低,特別是在童年和青春期階段。現在,我能更加公正地去看待年輕時的我,以及別人是如何看待我的。

這裏的人記得安妮那個女孩,他們喜歡她,有的人還愛過她。我從他們臉上能看出,他們尊重她、想念她。這與我極力想要擺脫她,跟她劃清界限的做法完全相反。

我集中精力,借助同學們給予我的精神力量—熱情、友好和慷慨,努力喚醒他們所認識的那個我。我努力不去針對她,而是以悲憫的心情來看待她。當我借用他們的眼睛,來審視他們認為勇敢的女人,我感到有一扇窗戶為我打開了。這時,我明白了:是的,誠實需要勇氣,因為每個人對有精神病和精神病史的人都存有偏見,視其為一種恥辱。而一旦暴露,這個人將麵臨失去尊重和地位的威脅。這是非常現實的問題。

但他們仍然歡迎你的到來,見到現在的你,他們很高興。我盡量公正地想。

第二天早餐時間,我和羅傑簡單聊了一下電休克治療的事,但隨後其他人來了,我們就不得不放下這個話題。當然,我原本就猜到會這樣,我努力掩飾自己的失望。

羅傑卻把此事放在了心上,回家後他把他所了解到的東西寫了一封電子郵件發送給我:

……另一種控製的形式,是冷濕裹法(cold wet pack)或叫“CWP”,主要用於電休克治療(EST)。我後來非常精通這種技術,用溫濕的床單把患者像木乃伊一樣包起來,為接受治療做準備。大多數患者在接受治療前都非常緊張,但在治療後就會喪失那部分記憶……

患者被包好後,上麵蓋一層幹床單,然後排好隊等候治療。事實上,被包裹起來後,患者經常就會放鬆下來或者打瞌睡,直到他們被送到電擊室。

在電休克治療中,患者由一名醫生、一名護士和一兩名護工進行協助。醫生負責為患者做檢查,護士負責給患者注射一定劑量的東莨菪堿作為肌肉鬆弛劑,並將電極連接到患者的太陽穴。

接著“木乃伊”包裹會被拆開,患者嘴裏會放一個護口器,護士和護工按住患者的腿和肩。然後電擊開始,患者將會出現一段持續不超過30秒的**。

接下來,我們會給患者蓋上幹燥的床單和溫暖的毯子,然後把他們送回病房。

我急於把整封信讀完,就囫圇吞棗地看了一遍。起初,我驚訝於自己突如其來的憤怒。你說“放鬆”是什麽意思?但我也確實知道很多人依靠現代電休克療法來抑製重度抑鬱症的發作,不是每個人都跟我一樣將其視為可怕的經曆。

我又把羅傑的郵件看了一遍,他的描述與現實很吻合!他寫下的東西跟我記得的一致,包括一些細節,如把患者像木乃伊一樣包起來,以及排隊等候的過程等。現在,內心一個質疑的聲音跳了出來,我不是個騙子,我的記憶是可靠的,是真實的。但這意味著什麽,我還需要時間去消化思考。

星期天,臨近中午的時候,天空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們的燒烤架從室外搬進了高中食堂。排隊等餐的人很多,我跟隊裏的其他人聊了幾分鍾後,決定去大樓的其他地方逛逛。我想看看這裏,特別是走廊,是否能激起我的某些記憶。也許我印象中的那排長長的儲物櫃還在。

學生的藝術作品和色彩鮮豔的海報點綴在工業牆上,但這並沒有減少幾十年來我印象裏的冰冷感覺。走過漫長而空**的走廊時,我聽著自己腳步的回聲,並努力想象著自己又回到了少女時代。儲物櫃也與記憶中的樣子相差不遠。雖然沒能回憶起什麽具體的事件,但我理解了那個在崩潰邊緣的少女,她掙紮求生,即便拚盡全力,卻仍止不住下沉。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又悄然消失。

回到食堂吃午餐時,其他同學跟我說起了他們的高中生活,豐富多彩的校園生活令我應接不暇。有個非常漂亮、很受歡迎的女孩,我記得自己當年很羨慕她,但隻是遠遠地見過,連招呼都不曾打過。她告訴我,她一直覺得我很聰明,很欣賞我,然後她停頓了一下,聲音有點哽咽地說,很感謝我如今的誠實。那一刻,我們在心靈上有一種深深的共鳴。我認識的另一位同學,奧黛麗—她也親眼見過1960年那個脆弱的安妮塔,當時她的母親快要去世了。

當年的奧黛麗也在苦苦掙紮,她努力想保住自己的家,同時又要在班上繼續做耀眼的好學生。跟我一樣,她把高中時的那段創傷一直藏在心裏。在那個年代,將傷痛示人就等同於精神上的軟弱,癌症、精神疾病、離婚都被看作恥辱。於是我們把它們藏起來。由於同是受過傷的人,奧黛麗是少數幾個能體會我的痛苦的朋友之一。雖然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但她的故事減少了我的孤獨感。我知道,有人理解那種搖搖欲墜的感覺,這令我感到寬慰。

我從前的同學們待我真摯誠懇,這讓我深感驚訝,他們沒避開我或鄙視我,他們坦然接受了我的病,他們尊重我:若要打敗羞恥感,勢必先要誠實。

真相往往伴隨疼痛而來。公開這一切令我感到自豪,但被迫接受傷痛也讓我覺得不公。我心裏百感交集。我憤怒、悲傷、遺憾、感激,還夾雜一絲絲喜悅。我再次調動自己全部的愛心和寬容,來接受安妮,並從正站在食堂裏微笑著、接受讚賞的我身上汲取溫暖。

年少時,我怕同學們對我有偏見,而實際上那是我自我貶低的一種投射。一些同學對我當時的疏遠感到困惑,有的還很擔心我。至少有一位朋友,也許還有其他人,把我的解離狀態理解為清高或傲慢—她認為我是在故意保持距離。但大多數人都很尊重我,甚至愛我。當我在努力隱藏自己的脆弱時,他們也在做同樣的事:許多人都有過自我厭惡的想法,他們還列舉了有哪些想法。我們那時還隻是少年啊!

開車回家的路上,擋風玻璃上的雨刷來回擺動著,雨水不停地敲打著車頂。這條路,我走了無數次,可以駕輕就熟地避開路上的水坑。小時候,每個周日我們都要去看望祖父母,跟他們,還有姑姑一起吃晚餐,來去都會經過這條路。成年後,從紐約回白原市看望父母時也會經過這裏。我坐在溫暖舒適的車裏,開車爬過陡坡,穿過老橋,經過被雨打落花瓣的樹。我回想自己的一生,特別是高中時代和剛剛的聚會。我很遺憾,因為很可能並沒有人孤立或害怕我,而我卻浪費了那麽多的精力在孤獨和羞恥上,不知道自我隔離、遊離世界之外多少年了,又錯過了多少真摯愛我的人。但至少,我也離原諒自己更近了一步。

我的人生還是有那麽多空白。

但,往事不可追。而前路漫漫,未來可期。我所經曆過的那些悲傷,終將成為滋養我生命的精神美食,讓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我仿佛看到十幾歲的安妮正坐在我身邊,我伸出手臂,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