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還沒到嗎?

2002年春

雖然總是從混亂的夢裏驚醒,但至少我還能看到清晨的到來。夜裏,我會多次爬起來,看看天亮了沒有,就像個坐車的小孩一樣,不停地抱怨“還沒到嗎”。

醒來時,我的右手緊緊攥成拳,緊到必須用左手把每一根手指掰開。躺在**,我努力回想昨晚做的夢。夢裏一個胳膊上打著繃帶的小女孩,推著嬰兒車中的弟弟。那讓我想起兩歲時的一張老照片,我抓著外祖父迪克的手,站在嬰兒車旁邊。一想到揚克斯那間擁擠的臥室,我的肚子就緊張地顫抖起來。這種反應已經成為我生活中的日常,一句話或一個與過去相關聯的場景都會引起這一反應。我歎了口氣,開始分析這個夢。如果夢中所有的人或事物——嬰兒車、受傷的孩子、嬰兒都象征著某一部分的我……但是,一想到小女孩那哀怨的臉,本就顫抖的身體又添了寒意。我從**跳下來,衝進衛生間,想把這一切都拋在層層被褥之下。

但那些夢總是如影相隨,它使我無法擺脫晝夜之間那種混沌的狀態。我穿上紫色珊瑚絨舊浴袍—那是五年前我們去加利福尼亞看比爾的哥哥和嫂子時,在一家叫REI的戶外用品店買的。又穿上一雙羊毛拖鞋—傑西卡大學畢業後不穿了留給了我。我擁著柔軟的浴袍走出臥室,下了樓,出了前門,沿著有些陡的車道走到街旁的郵箱前,然後從裏邊拿出報紙。

我在外麵逗留了一會兒—就一會兒,我對自己說—道旁種著水仙花,我把那些已經凋敗的花朵掐掉。弄完,我又抓起第二份裝在塑料袋裏的報紙,一起帶了回去。

一進陽光房,我就聞到烤黑麥麵包溫暖的香味和正在衝泡的正山小種紅茶散發出的茶香。出去取晨報的時間,比爾已經快準備好土司和茶了。我從家裏出去時,他還沒開始做呢。我出去了那麽久嗎?我又迷失了自我。

為了避免為此事焦慮,我窩進沙發,邊喝茶、吃脆脆的烤麵包,邊看著報紙。對我不交談的要求,比爾給予了充分的滿足。不管外麵的世界有多糟糕,不管我和比爾之間有多少未解決的問題,我依靠這早間平靜的時刻,驅散了那意識上的混沌感。

頭腦變得清醒後,我想了想一天的安排,並跟比爾說了一天的計劃。我去辦公室工作,他去給花園的一塊地翻土,他打算在那裏種些豌豆。下午,他做完心理治療後,會帶貓去看獸醫,然後去拿幹洗的衣服,再去買晚餐需要的食材。我離開沙發到樓上去衝澡,為一天的工作開始做準備。

但踏上樓梯的那一刻,我又變成了一個焦慮的孩子。心髒下麵,我脆弱的肚子又開始顫抖。接下來的一天中,我要見至少三名女性,她們跟我一樣,也已經在生活中掙紮了多年,我知道如何安慰她們。但我為什麽不知道怎樣幫助自己?

我站在梳妝台前,猶豫著戴哪對耳環才最適合我的心情和衣服。這時,樓下辦公室門口的蜂鳴器大聲地響了起來—我的私人管家宣布有客到訪。得救了,我想,我的病人來了。

決定好了戴哪對耳環就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快速地梳了梳頭發,抓起預約簿,往辦公室走去。我走出雜亂的臥室,匆匆穿過牆上掛滿照片的狹窄客廳,經過比爾的房間、浴室和孩子們的房間—現在他們都離開了家,他們的房間裏放滿了箱子,裏麵盛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到了樓下右轉,走過前麵的大廳,經過明亮的廚房,就來到家庭活動區—也同樣擁擠,因為種滿了各種植物—從那裏,我打開通往車庫的門。

由於長年走這條路,我已經掌握了一定的技巧。我先從一台舊冰箱和一輛買了四年的白色薩博之間擠過去,經過三個老化的塑料垃圾桶和一個破舊的可回收垃圾箱。薩博旁邊,也就是我的右邊,停著第二輛車—上麵堆滿了空箱子,看來得去趟回收站才行。從那裏走過時,我不小心碰了一下那堆箱子,它們失去平衡掉了下來。真倒黴。不是第一次發生這種情況了。我把一個盒子推回原位,另一個又掉了下來,我把它扔到最上麵,更多箱子掉了下來。我不停地撿起來扔上去,又撿起來再扔上去,直到把自己弄得氣急敗壞。停下!我的大腦尖叫道,控製住你自己。

我小心翼翼地把最後幾個箱子放到最上麵,然後屏住呼吸,直到看著它們在那裏保持住平衡。

我歎了口氣,繼續往前走。很快,我來到了車庫的另一頭。我麵對車庫盡頭的這堵牆,是在建辦公室時後添的牆。從兩截短短的木質樓梯上去,是通往辦公室的第一道門,進去之後,是一段窄窄的過道,過道的一邊擺著一排倉儲貨架。從第二扇門進去,就來到了辦公室。

到了辦公室,我把預約簿放在椅子前的軟榻上。我頓了頓,深吸一口氣,調整好狀態。

我打開候診室的門,一聲友好的問候從沙發上傳來:“啊,你好!”我會沒事的,她來了,盧克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

他的救星“她”,就是我。恍惚有一瞬間,我就呆呆地站在那裏—眼前似乎呈現出一個痛苦的孩子、一個憤怒的年輕女人和一個悲傷的成年人,她對麵站著我的導師、治療師和支持著我的人。成熟點吧!如此這般沉浸於過去是你無法承受的奢侈品!導師丹·米勒的話在我腦海中響起,我立刻清醒了過來。當我向那位勇敢而勤奮的年輕人微笑時,溫暖的力量如同心裏開出的花朵一樣綻放。我的思緒不再遊離,而是專注於當下。這一定就是“振奮人心”這個詞的含義所在:他的微笑給了我振作的勇氣。

整個忙碌的早晨,漸漸消散了我內心的陰霾。每當打開候診室的門,迎接一個與我有強烈情感聯結的人時,陰霾就會瞬間消失。然而,隻不過是經由車庫回到房子,恐懼又會以同樣快的速度籠罩住我。

在與不同病人會見的空當,我會回屋喝一杯水,如果時間允許的話,有時可能還可以泡一壺茶。我去門口拿信件,或者聽一下電話留言。午餐我就在廚房隨便吃點。

這次,我一邊圍著廚房台踱步,一邊想著要吃什麽。我反複猶豫吃什麽更好,但令目前的任務難上加難的是,焦慮讓我失去了胃口。我決定吃上一頓剩下的意大利麵,用微波爐加熱就好。我邊吃邊看《紐約客》,它是我的精神食糧。

貓咪小芙跳上廚房台,想要坐在雜誌上,正好擋住我在看的那部分。我用貓的肢體語言告訴它,我不同意它坐在這兒:我轉過身去背對它,拿起雜誌放在麵前。信不信由你,但這樣做很奏效。它從廚房台上跳了下去。我很高興,繼而把所有的東西都搬到陽光房的沙發和茶幾上。現在,小芙可以坐在我旁邊,而不是到不該坐的地方。貓一直需要得到關注,這讓我不免想起了自己,於是整個人更加悲傷。但當小芙依偎著我時,它毛茸茸、溫暖的觸感和愉快的咕嚕聲令我暫時忘卻了煩惱。

我還有足夠的時間回複一條電話留言。一位聽上去很苦惱的女士打電話來找我,說想要為6歲的女兒預約心理治療,因為她被噩夢所困擾。我很樂意幫助這個6歲的孩子,我想,她長什麽樣子?家裏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我的時間表上實在沒有任何空當,我隻能讓這位尋求幫助的母親失望了。所以我推遲了回複。

然而,一個6歲小女孩正遭受噩夢的痛苦,這個想法不停地折磨著我。

我放棄了一個需要治療的孩子。

你沒有時間。你不應該做出無法兌現的承諾。

也許我還能抽出某個時間。

還有其他的治療師也可以幫助她,沒了你地球照樣轉,知道嗎?

蜂鳴器提醒我下一位病人到了。走過車庫的同時,我腦海中仍然在糾結,是否能抽出一些時間來見一見那個6歲的小女孩。再次來到辦公室門前,我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望著藍天和映在天窗上的鐵樹枝葉。一朵白雲高高地飄在空中,午後的太陽給它灑上一片光芒。我把我的悲傷掛到那片雲彩上,讓它們一同被風吹走。我必須想辦法忘卻自己的悲傷,這樣在工作時,我才可以做回救人的醫生。

我深吸一口氣,隔了一會兒,又深吸一口氣。這次打開門之前,我沒有多想。不管有沒有準備好,我把自己先推入眼前的現實當中。

她坐在那裏,像棵被霜打的果樹—枝丫被凍住,無法繼續生長—所有這些都預示著顏色和希望的凋零。凱倫強迫自己來到我的辦公室,她躬著身,一邊歎氣一邊坐到旁邊的大扶手椅上。我感覺自己的能量正在消失。

我難道如此難以溝通嗎?我不禁想,可能吧。我暗自給自己加把勁。

我等待著凱倫定下神,同時也利用這段時間讓自己靜心。她看向窗外,盯著外麵的白鬆樹。從我12年前第一次坐在這間辦公室起到現在,它至少長高了六英尺。交錯的枝丫,以藍天為背景,彼此映襯,相得益彰。籬笆頂端有個郵筒,在庭院和樹木之間時隱時現。

一隻冠藍鴉正在鬆樹上築巢。從我坐著的地方看去,那棵鬆樹最清楚不過。那隻冠藍鴉從屋頂和排水溝中找到小樹枝和鬆針,把它們銜來放到巢上。鳥巢在靠近樹幹的地方,非常隱蔽。這隻鳥飛來飛去不停地忙碌著,與我們一動不動的沉默形成鮮明的對比。這位抑鬱的60歲女士,非常生她家人的氣,氣到想要自殺,但是她又拒絕聊這件事。如果她這樣,我能對她說什麽呢?

凱倫經常顯得冷漠孤僻。而有時候我發現,她是一位和藹可親、頭發灰白的老奶奶,我感覺自己坐在一個倔強的兩歲小孩旁邊,她決定屏住呼吸直到暈倒。我正要把這個印象告訴她,忽然,有什麽讓我不自覺地停了下來。先等等,我對自己說,看看會發生什麽。

“看!”凱倫說,“我想那隻鳥正在築巢。”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身體前傾指著樹。“這就是我喜歡來這兒的原因。”她轉向我,微笑溢滿了臉龐,“在這裏我總是能看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