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詭夢

在我生日的前幾個月,我們全家從恩格爾伍德租的車庫公寓,搬到了紐約州白原市。對我來說,這是第14次搬家,也是我父母第一次擁有他們自己的房子。這棟舊都鐸風格的房子看起來有些破舊,但是它共有三層,有門廊,有角度奇怪的房間,有大到可以躲在裏麵的壁櫥,以及許多樓梯。對我和裏奇來說,這裏簡直是個天堂。

房前的草坪上,生長著巨大的紫丁香灌木叢和杜鵑花叢,有些杜鵑花已經快要開了。大橡樹下,綠油油的富貴草長得鬱鬱蔥蔥。父親把這片草坪叫作“本土40州”。相比之下,小小的後院卻十分荒蕪,大部分地方都長滿了雜草。

1953年春

我們跪在崎嶇不平的地上,身旁放著一套茶具,我把一隻茶壺舉到我們之間的半空中。

“要為您倒點茶嗎,親愛的萊妮女士?”

“我肯定那一定美味極了。”萊妮舉起她的杯子。

“能不能請您把手指餅遞給我呢?”給我們兩個都倒好茶後,我說道。我們互相揮動著手指餅,咯咯地笑起來。我愛我的新朋友!

一周後,我渾身長滿了奇癢無比的紅疹。媽媽看到被我抓得流血的皮膚時,嚇了一跳。我不停地胡亂抓撓,因為一開始發癢,你隻想撓,根本不會去想其他。原來,我和萊妮是在一堆毒藤上喝的下午茶。

媽媽很擔心,她帶我去看了醫生。“我們現在就去醫院。”從裏德利醫生的診所出來,她說。“我真的很抱歉。”她眼睛看向一邊說道,好像她做錯了什麽一樣。“在醫院他們會好好照顧你的,別擔心。”她解釋說,治愈像我這樣的毒藤感染,需要接受幾天的直接靜脈注射。“醫院”這個詞讓我不寒而栗。我還記得上次腫瘤的事。

我們的車停在一棟紅磚建築物後麵牆上有個牌子,上麵寫著“聖艾格尼絲醫院”。那時,我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好像被揭下了一層皮,我腦子裏似有上百個發動機在嗡嗡作響。來到前門時,我伸手去拉媽媽的手,但是她躲開了。我心裏的黑洞越來越大。然後我想起來,人們不能觸碰感染毒藤的人。媽媽再次向我道歉,並讓我走在前麵。

人們隻要跟我打個照麵,就慌忙躲遠,有些人像看到鬼一樣看著我。我盡量不做任何表情,生怕再嚇到別人。

媽媽在裏麵跟一位身穿修女袍的女士說話。那袍子是白色的,而不是黑色的。“在天主教醫院,護士都是修女。”媽媽說。這位女士帶我乘電梯來到四樓,在長長的走廊盡頭,我看到很多孩子待在那裏。在去往病房的路上,她把一間有很大玩具屋的遊戲房指給我看。

我們來到我的房間,我望著我即將要睡的床,胃就一陣難受,臉上的肌肉都在抽搐。我感覺自己好像又變成了小寶寶,害怕得想要找媽媽。另一名護士過來讓我跟她走。我說不出話,我多想跟她說“我不想去”,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媽媽站在大廳裏,看起來很難過。她,也什麽都沒說。

“高興點兒,親愛的。”護士用明快的聲音說,“你媽媽會把你的東西拿過來的。現在我們先換上睡袍吧。”她開始脫我的衣服,我的耳朵裏一陣耳鳴。這房間看著真奇怪,好像我以前就在這裏待過一樣。她拿起後開襟的薄病號服給我穿上,全程我都好像一個玩偶,任她擺布,我覺得我的四肢和身體似乎已經不是我的了。

“天哪,這可真糟糕!”她高聲說道,“你一定是在那有毒的東西上打滾來著。”

她以為我是故意弄成這樣的嗎?這個想法令我震驚,我不是故意的!緊接著身體又開始癢了,我真想把手臂撕下來。

“千萬不要碰那裏,親愛的。”護士抓住我的雙手,把它們從手臂上拿開。“我們會把這裏都包起來,這樣你就抓不到了。”她說,“你知道不停地抓隻會感染得更嚴重,而且會讓它擴散的。”

床邊的金屬架上,倒掛著一個藥水瓶子。它下麵伸出一根細長的管子,管子盡頭的針紮在我的手臂上。我手上纏繞著厚厚的紗布,像戴了個厚厚的手套。他們還用一些紗布把我的手輕輕拴在旁邊的金屬架上。我不知道如果我想上廁所,該怎麽辦。

我沒有哭,我知道媽媽希望我勇敢。我的臉也不疼,因為我什麽都感覺不到。我的靈魂似乎抽離了我的身體,飄浮在屋頂上俯視著自己。我不是真實的。

爸爸半夜起床時,他的床會發出吱吱的響聲。經過我的房間去廚房時,我能聽到他拖鞋踩在地板上發出的沙沙聲。他去廚房,會喝一小杯加冰的威士忌或伏特加。回來時,他走得非常輕,並且有時會打開我的房門。我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假裝已經睡著了。他站在我床邊,慢慢解開他的浴袍和睡衣,我驚恐地不知如何是好。我的心顫抖著,努力說服自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有時候,他低聲說我是他的女孩、他愛我,但更多時候他什麽都不說,而我就一直裝睡,但能感覺到肚子裏那種模糊的焦躁不安感。我在一個混沌不清的夢裏,一個我不會記得的夢。即使我記得它,但隻要我努力把它看作一場夢,那它就隻是一個夢。我會忘記它,因為那隻是一個夢,而夢會消失。

清晨,我醒來得很早。很高興我還能看到陽光,但我的牙齒在不停打著戰。

我的父母希望我快樂,那我就向他們微笑,但這張皮囊下的身體早已腐爛不堪。我是一個壞女孩,他們應該仇視我、恨我、殺死我。而當一個人的時候,我總忍不住哭泣。

媽媽說我總是動不動就哭。在我大約3歲的時候,全家還跟外祖父母和詹妮住在一起,我就總是哭。在幼兒園尿褲子了,我哭。住在帕克弗雷斯特時,我也哭。那時我6歲,媽媽說,有一次看完《綠野仙蹤》,我跟珊莎—我當時最好的朋友,哭得停不下來,後來不得不去醫生那裏注射鎮靜劑。我們兩個都認為巫婆會來抓我們。我們被嚇得一連幾個星期都是白天哭,晚上在噩夢中尖叫。

我弟弟裏奇也總愛惹我哭。他故意把我弄哭,然後取笑我。他偷走我最喜歡的洋娃娃弗朗西斯,威脅我要把她頭朝下扔進馬桶。他也的確會那樣做。我乞求他不要那樣做,他就笑我。我尖叫著喊媽媽,想告訴她裏奇幹的壞事,但我隻是滿含著淚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搖搖頭走開了,“你們兩個要把我累死。”她說。

精神病學研究院 心理評估報告

羅夏墨跡測驗第四張卡片上,形似陰莖的區域被描述成“怪物”,但是當患者被要求從解剖學上對其進行識別時,她說“那隻是他的一部分”,這表明盡管她恐懼地說了出來,但她拒絕談論性。

另一次,做13MF測試卡時,她講述了一個故事。一位丈夫希望與妻子同床,在遭到拒絕後,他便報複性地要掐死她。性和謀殺被緊緊聯係在一起……性是禁忌,因為它總是與攻擊聯係在一起,所以她認為性會導致謀殺。此外,由於沒有成功地隔離自己的攻擊衝動,以及她投射到周圍人身上的攻擊性威脅,因此她的知覺呈現出驚人的生動性。例如,在第五張卡片上,她看到“一個男人正爬起來,你知道,他在穿衣服,偷偷摸摸地”。另外,除非是結束時讓她把羅夏測試卡翻過去,否則她拒絕碰觸那些卡片,這顯示了她對近距離接觸的病態恐懼。

——G.弗瑞德博士

1955年夏

我在房前的草坪上除草。我蹲在地上,搜索必須清理的雜草。汗水從我的前額不停地往下滴,膝蓋也因為蹲久了有點酸痛。我正努力查看的這塊地方,叢生的雜草總是比別的植物長得更茂盛。

爸爸說,擁有自己的房子,就意味著每個人都有責任維護家裏的一草一木,所以每個人都必須幫忙。過去的兩年中,我已經把除草當成每周六的例行勞動。我已經成了一名除草專家,能一眼認出哪個是洋蔥草,哪個是蒲公英。草坪上需要除的基本也就這兩種。

洋蔥草的顏色比普通的草要更深。它們的莖隻長出地麵一兩段,葉子幼圓,不像草坪草的葉子那樣呈刀片狀。如果近前的草地上長著洋蔥草,沒風的情況下,我甚至能聞出它們的味道。可惜我對洋蔥草沒啥好感,我覺得真正的洋蔥才好吃。

蒲公英會圍著中心長成圓圈狀。它們會開出醒目的明黃色小花,花落後,就長出蓬蓬的灰白色蒲公英團,非常容易看到。爸爸告訴我們,不能像小孩子那樣吹蒲公英,因為那會把它們的種子弄得到處都是。所以,這項勞動的唯一一點樂趣也沒了。

要把整棵蒲公英連根除掉,就必須挖得很深。有時候我也會不認真,所以除根除得不幹淨。我假裝沒注意,但其實我知道這樣做,蒲公英很快又會長回來。

我弟弟幹活更潦草。大多數時候,我在草坪上找雜草,父親就剪草坪,裏奇則跟在他身邊,或身前一點,負責撿起礙事的樹枝或石頭。爸爸不想讓割草機碾到它們,那樣會使刀片變鈍,還可能會讓石頭亂飛打到人。如果裏奇漏撿了一根樹枝或一塊石頭,爸爸就大聲吼他,叫他看仔細點。裏奇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如果爸爸也那樣吼我,我會很難過。我猜其實裏奇心裏也不好受。

這會兒,我已汗如雨下,從鼻尖滴落的汗水流進了我的上衣裏。我熱得像被蒸了一樣。說實話,我不喜歡這種炎熱,但我強迫自己喜歡,有時候我自己都幾乎信以為真。我專心對付著雜草。啊哈!我看到一棵蒲公英,在整齊的草叢裏它是那麽顯眼。“受死吧,邪惡的雜草!”我像一名騎士一樣拿著我的鋤草之劍,在壞人殺死我之前,我必須先下手為強,殺死這些頑固的雜草。一棵蒲公英被殺死了。“還有你!”又殺死一棵洋蔥草,然後又殺死一棵。

我不停地刺下、拔出,刺下、拔出,汗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恍惚中看到蒲公英和洋蔥草比之前更多了。無論找了多少,挖了多少,當我轉過身看另一個地方時,又有幾十棵出現在那裏。我永遠也擺脫不掉它們。

作為一個12歲的孩子,我在某些方麵還算聰明:雖然明知道我的活兒永遠也幹不完,但我仍然去做。而對於父親,我卻永遠也想不到拒絕。

就在我快要累得沒一點力氣時,媽媽喊我們回屋吃午飯。她做了我喜歡吃的香腸三明治。爸爸兩塊,我和裏奇每人一塊。如果我們喜歡,她還會在麵包上抹上蛋黃醬或芥末醬。父親喜歡吃一種特別的芥末,叫蓋瑞波旁,但我不喜歡那種味道。我還是比較喜歡黃色的法式芥末。泰泰在樓上午睡,雖然已經3歲半了,但他還沒跟我們一樣,一天三餐地吃東西。

泰泰睡醒後,我們要開車去海灘俱樂部遊泳。我不是特別想去,因為那裏的人我都不認識,但那裏有媽媽喜歡聊天的一些女人,而裏奇總是有朋友一起玩。他認識很多孩子,即使是不認識的孩子,他也能跟人家玩到一塊。我真希望自己也能有這樣的交際能力。我要幫媽媽照顧泰泰,希望沒人注意我是因為太害羞而不敢跟別人交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