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跟詹妮聽歌劇

1952年秋

雖然兩位祖母都讓我和裏奇叫她們“祖母”,叫父親的妹妹“瑪喬麗姑媽”,但在我母親家裏,我們叫外祖父“迪克”,叫姨媽“詹妮”,就像稱呼朋友一樣。

現在,詹妮在紐約市的時代―生活公司的圖書館工作,負責收集雜誌所需要的信息。雖然她對身邊的大多數人都很專橫,但對我很和善。我認為,詹妮和爸爸不和,是因為他們都認為自己才是我母親的老板。

因為有工資,詹妮可以去世界各地旅行。每次,她都給我帶各種紀念品。我收到過來自秘魯、意大利和蘇格蘭的小人偶,來自亞利桑那的手鐲、加利福尼亞州的戒指,甚至還有得克薩斯州的一隻印第安娃娃。她從墨西哥給我帶回過一條漂亮的紅色裙子,下擺織有各種顏色的圖案。我還收到過來自埃及的項鏈和一張詹妮騎著駱駝的照片。

詹妮最好的朋友多特經常和她一起旅行—她們總在一起。詹妮像指揮媽媽一樣,指揮多特幹這幹那,她們像我和裏奇一樣逗對方玩,偶爾也吵架但並不較真。多特在聯合碳化物公司做秘書。

詹妮看到我就開心。她一笑就露出光潔的牙齒,眼睛閃閃發亮。看不到我時,她會想念我,對此我從不懷疑。詹妮是我的教母,在我的理解中,那意味著她是我的候補母親。如果我的親生母親去世了,那麽詹妮就必須帶我去教堂禱告。我喜歡她帶我去紐約做些特別的事情。我們去看過麥迪遜廣場花園的馬戲團演出,去看過俄羅斯莫伊塞耶夫國家模範民間舞蹈團和蘇格蘭黑衛士風笛樂隊的表演。我過生日時,她送音樂唱片給我,我喜歡就可以隨時拿出來聽。

長大後,我可能會成為一名芭蕾舞演員。這種夢想起源於我跟詹妮、多特去看了很多的芭蕾舞劇。演員們穿著漂亮的衣服和芭蕾舞鞋,伴隨著壯美的管弦樂,在舞台上翩翩起舞。回到家,我聽著唱片,想象自己也是舞台上的舞者。音樂讓我興奮,我像俄羅斯人一樣踢著高腳,像芭蕾舞者一樣旋轉、模仿阿拉貝斯克舞姿旋轉。隻要音樂聲響起,我的身體便不由自主地跳起舞來。那時我真的很開心。

我尤其喜歡詹妮帶我去看歌劇。早在我出生之前,她和多特就注冊了大都會歌劇院周六、周日場的會員。我7歲時,搬到新澤西不久,去看了人生中的第一場歌劇。我看過《阿依達》《唐璜》《卡門》和《波西米亞人》。有時我被邀請去看歌劇,是因為那天多特沒時間。我跟多特看了《浮士德》,因為詹妮不喜歡那個劇。今天,我們要去看《蝴蝶夫人》。

每逢歌劇日,我中午前就開始梳洗打扮。我盡早打掃好自己的房間,但其他家務就沒時間做了。

我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裙子,那是上個複活節的禮物,是件黃色的緞麵公主裙,裏麵配有一條光滑的襯裙,有著蓬蓬的短袖,寬寬的腰帶在身後係成一個蝴蝶結。我穿著黑色漆皮鞋子,襪子在翻下來的地方有著小小的花邊。昨天晚上洗過頭發後,媽媽給我戴上了發卷,讓它們彎曲得恰到好處。現在,我看上去就像婚禮上的花童。

我希望自己能更漂亮些。我的門牙上有個缺口,是裏奇用他的金屬玩具槍不小心打的。我的頭發薄而扁,下唇有點突出,照相時,我會故意把它往後吸。

詹妮隨時會來接我。今天天氣還是很冷,我還得穿上去年的一件外套。外套穿著已經小了,而且學校的一些女孩說,棕色是一種惡心的顏色,我穿著它很難看。我打算一進歌劇院坐下,就把它脫下來。

和詹妮一起去紐約,讓我忘記在學校遇到的問題。“總會有些壞小孩欺負新來的孩子,”當第一次聽到“我恨安妮塔”俱樂部時,媽媽這樣說,“這不是你的錯。”

去年上三年級時,我隻有兩個朋友。一個是埃莉諾,她現在仍然和我一起玩。另一個是米歇爾,她跟我是那種別人都不喜歡的難友式朋友。我們彼此互幫互助。孩子們都取笑米歇爾,因為她很胖,而且不怎麽識字。

有一天,米歇爾忽然一聲不吭就不來了。她搬了家,自此她就去了別的學校上學。對於害怕學校的惡霸而不敢反抗和沒有保護她這些事,我不太想回憶。但我很想念米歇爾。

在學校,我很安靜,不怎麽說話。在家裏,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幫媽媽照顧小弟弟泰泰(泰勒昵稱)。他現在會坐也會爬,但還不會走路。他會說媽媽和達達(爸爸)。他還會說妮妮,我覺得他是想說妮塔,但媽媽不太確定。我知道他喜歡我,所以我才不在乎學校的人喜不喜歡我。至少嘴上我是這麽說。

我向泰泰解釋說,今天晚飯前,我都不在家。希望他看不到我時,不要害怕。我知道嬰兒無法理解完整的話,但我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他。我不想讓他以為,我是因為他而離開,好像那是他的錯。

“嗨,你好呀。”我漂亮的詹妮姨媽已經到了,“準備好了嗎?”

“是的!”她走上樓時,我快活地說。當她的手臂溫柔地摟著我時,我的煩惱都不見了。她把我舉高,然後緊緊地抱住我,靠著她的心髒。一時間,我分辨不出是她的心跳聲,還是我的心跳聲。

詹妮放開我,後退一步看著我。“你太漂亮啦!”她說。我感覺自己仿佛被天使的光環籠罩著。我們走下樓梯。我向媽媽說“再見”,她看上去有點傷心,我原本開心的心情動搖了一下,但很快我們就來到了外麵。我衝向詹妮的車,迫不及待地跳了進去。

為了讓好心情保持下去,我要望著詹妮。她有雙棕色的大眼睛和卷曲的棕色頭發,眉毛平滑整齊。她薄厚均勻的嘴唇塗著紅色的唇膏,身穿一件黑白點的連衣裙,係一條紅腰帶。她耳朵上戴著珍珠耳環,脖子上係了一條帶碎花的紅絲巾,下麵露出一串珍珠項鏈,與耳環特別相配。她把一件黑色外套披在肩上,這樣雙手可以靈活地開車。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詹妮,用她的美麗填滿我的心,並用對她的愛填滿我的感情世界,這樣我就沒空再去管那討厭的感覺:糾結我是不是讓媽媽不開心了;糾結自己是不是個自私、被寵壞的女孩—她家務也不做就出去玩,還把她的家人撇在家裏。

事實證明,這個“愛的計劃”很管用。不久我們來到了喬治·華盛頓大橋。從橋的中央,我看著紐約和新澤西之間的哈得孫河。市中心的高樓大廈越來越近。在燦爛的陽光和藍天下,新澤西陡直的峭壁上盡染秋天樹木濃鬱的色彩,寬闊的大河向我們的目的地流去。此時此刻,我感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要不要去施拉夫餐廳吃午飯?”詹妮問。

我高興得手舞足蹈:那是我最喜歡的地方。我們開始計劃要點哪些東西。通常我會點白麵包做的經典培根三明治,詹妮會點火腿芝士三明治。

其實我們是衝著施拉夫餐廳的聖代去的。他們的聖代盛在一隻又高又大的玻璃杯裏,透過杯子,你可以看到每個冰激淩球的形狀和紋路,草莓的顏色和各種堅果,還能看到糖漿在邊緣緩緩滑落。用那種勺柄特別長的勺子,可以夠到最下麵的糖漿,還不會讓冰激淩粘到手。我不知道該選焦糖奶油,還是棉花糖來配我的奶油山核桃冰激淩,詹妮索性讓我兩種都點了。然後,再在上麵加一層奶油和一隻鮮豔的紅櫻桃就大功告成。

我隻顧著想我的聖代,連車停好了都沒注意到。餐廳很近,走一會兒就到了。餐廳裏,鍍著鉻邊的紅色長餐桌,立在同是紅色的軟墊椅之間,牆上裝飾著大鏡子。周圍的一切又大、又漂亮、又閃閃發光。女服務生都穿戴著澱粉般潔白的圍裙和頭巾,讓你感覺自己像個有貼身女仆的公主。

詹妮向服務生解釋說,我們要去聽歌劇,因此必須趕在一點前動身。

“應該沒問題的。”服務生一邊友好地說,一邊衝我眨眨眼,然後她問我點什麽。我一下子害羞得說不出話。我努力說出“經典培根三明治”幾個字,但她聽不清我說了什麽。詹妮幫我們兩個點了菜,並要求一會兒把點的東西全部上齊,這樣我們就不需要等太久,也不會有遲到的風險。

但我們還是等了很久。我們等啊等。詹妮後來都有點生氣了,因為菜居然上得那麽慢。我開始感到緊張,似乎也不覺得餓了。詹妮說她要跟餐廳經理反映下情況。我很擔心她會跟工作人員發生衝突。她剛要站起身,服務生朝我們這邊走了過來,我們點的所有食物都在她端著的托盤裏。當詹妮看到那些食物,特別是那兩大杯聖代時,她衝我笑了。周圍又充滿了陽光。

吃完午餐,我們立刻坐上詹妮的車,趕往市中心。最後,車停在了一個大型車庫裏。當詹妮把鑰匙交給停車員時,她熟稔地跟他開著玩笑,好像他們是老相識一樣。我有點尷尬,因為我父母從來不會那樣跟別人說話。但詹妮似乎很開心,所以我告訴自己別想太多。

詹妮拉著我的手,一起往一棟老式磚砌體建築走去。我們來到側門,那裏擠滿了等待通過的人群。詹妮緊緊地抓著我的手,這令我十分安心。就算我們被擁擠的人群裹挾、找不到出路,有詹妮的保護,我們就不會被衝散。

不久,我們被擠進一個巨大而優雅的電梯。金屬的電梯壁反射著沉靜的光,電梯門像扇子一樣打開。關閉時,你可以看到吊著電梯的金屬鉸鏈。那讓人多少有點兒緊張,畢竟電梯已經升得那麽高了。

“家庭包廂到了。”電梯服務員說道。華麗的金屬轎廂上升速度變緩,嘎吱嘎吱地停下來,大家紛紛下了電梯。爬上陡峭、鋪著厚厚地毯的樓梯後,詹妮向身穿鑲深紅色邊、黑製服的檢票員出示了我們的票。“下午好。”詹妮也認識這位矮胖的檢票員女士。檢票員點點頭,遞給我們每人一張節目單。當我走過去時,她給了我一個大大的微笑。

包廂裏,好多人已經落座了。我們的座位在靠近中間的位置,所以必須從幾個人身邊穿過去。碰到認識的人,詹妮會停下來聊會兒,所以花了很長時間。但終於,我們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們脫下外套,安頓下來。舞台從這個位置看過去,像是下麵一個隔得遠遠的小玩具。木質裝潢的包廂從舞台高處的一側延伸出來。這裏的一切都是優雅的,不管是深紅和金色的劇院,還是盛裝的女賓們佩戴的珠寶。詹妮甚至還有支雙筒望遠鏡來更好地觀看舞台。望遠鏡有著金色的飾邊,頂部有一圈白色的貝母,詹妮不用時,就讓我拿著看。

我們來的路上,詹妮跟我講了蝴蝶夫人的故事。她帶了一本唱詞來,但在演出之前,我還沒來得及看。我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而且對歌劇非常了解。

我正看著節目單裏有關理查德·塔克的介紹,突然間,場內氣氛變了。燈光暗了下來,周圍的聲音漸漸變成低語,然後漸漸消失。這時指揮走了上來,所有人都鼓起掌。他舉起雙臂,大廳裏充滿了屏息般的肅靜。隨著他落下雙臂,第一個音符隨之響起。歌劇開始了。

我和詹妮又被擠進來時的電梯,再次回到大街上。周圍的人們在談論著他們喜歡誰,不喜歡誰,哪位演員更擅長唱詠歎調。我緊緊拉著詹妮的手,好讓我們不會走散。我現在腦子裏都是蝴蝶夫人,我為她的自殺、留下她年幼的兒子而難過。

我悲傷得難以自持。我哭了,如果不是知道詹妮討厭愛哭的人,我可能會哭得更凶。後來我雖然不哭了,但我的內心仍在哭泣。蝴蝶夫人怎麽可以自殺,拋下自己的孩子?平克爾頓跟她結了婚,可為什麽又離開她還忘記她呢?這些思緒充滿了我的大腦。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們沒怎麽說話。我喜歡車裏的安靜,這樣我可以繼續聽著在腦海中縈繞不去的音樂。詹妮可能也跟我一樣吧。在最後一幕中,我突然感覺想吐,她一點都沒有不耐煩,對此我非常感激。歌劇接近尾聲時,我的頭忽然一陣刺痛,然後開始冒冷汗。我感覺自己隨時可能暈倒。我們隻好先一步下樓,然後我去大廳的噴泉裏喝了點水才感覺好了一些。我們從座位上走出來時,打擾到了同排的人,我感到非常不好意思,但是詹妮一點都沒有生氣。她好像一點都不介意。

落日給天空染上了一片金紅色。等我們到了家,天就快要黑了吧。媽媽可能會讓詹妮留下吃晚飯,而詹妮會說“不了,謝謝。我得趕緊回爸媽那裏了”。但她可能會和他們一起喝點酒。我的父母和詹妮會一起坐上一會兒,喝點蘇格蘭威士忌、蘇打水或伏特加,抽幾支煙,說一下我表現得多好。我想詹妮不會說起我的不適反應,但她可能會說起午餐的事。而我會跟他們說,我多麽喜歡這一切,我會對詹妮說“非常感謝你帶我去看歌劇”。當然,我也會感謝媽媽和爸爸允許我出去。那之後,我就回房間換衣服。

這會兒,我真希望自己是獨自待在房間裏。我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去盡情地想蝴蝶夫人的死和她那失去了母親的可憐小孩。然後,我會回想這次令人興奮的旅程,餐廳的大聖代和美妙的音樂。我會想,有詹妮做我的教母是一件多麽幸運的事。但現在,我心裏仍在為蝴蝶夫人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