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小安妮塔

翻閱醫院的記錄猶如做了一場幾個月的時光旅行,讓我又回到遙遠的過去,去尋找著那個迷失的自我,那個傑姬管她叫安妮的孩子。旅行的開端是冷酷的,有關我成長的曆史圖鑒也就此徐徐展開:你出生在這裏,我們搬到了那裏,你父親的工作是這個。我漫步在這些場景裏,逐漸拚湊出我早年經曆的輪廓。在這個遙遠的故事裏,我跟隨安妮的腳步,發現了那個曾經的我。

1951年3月

盡管我隻有7歲,但已經住過很多地方了。媽媽記錄了我們住過的地方。我出生後,我們一家跟外祖母、外祖父迪克和姨媽詹妮一起住在揚克斯。那時候還在打仗,爸爸在海軍服役。他在海上時,我和媽媽搬到過弗吉尼亞和亞拉巴馬,然後我們又搬到了佛羅裏達,裏奇在那裏出生;之後是揚克斯,紐波特,又是揚克斯;隨後是長島和芝加哥—分別在芝加哥的帕克福雷斯特和芝加哥海茨。幾個月前,我們又搬了家。現在我住在新澤西。

從11月起,我們住進一個大車庫上麵的公寓裏。整棟建築是石質結構,看起來像高山上的那種城堡。我在鎮上的一所小學上二年級。雖然起初有些女孩子取笑我,因為我是新來的,但到聖誕節時,我還是交到了幾個朋友。不久之後,蓋爾·盧卡雷利就發起並成立了“我恨安妮塔”俱樂部。現在班上的大多數女孩都不跟我說話了。

我應該喜歡周末,因為不用上學。但一周裏,星期天才是我最不喜歡的。一大早就起來忙活準備去教堂—梳洗妥當,給弟弟穿戴整齊,準時來到教堂,跪下來反省自己的罪。然後每隔一周我們都要去看望爸爸的母親—祖母安妮塔。她住在紐約市附近,我們全家—媽媽、爸爸、裏奇和我,開車去看她。

故事裏的祖母總是溫柔又和藹,她們會給孩子發糖果,帶他們去動物園玩。可我的兩位祖母都不是那樣。我覺得她們都不喜歡孩子,爸爸的母親尤其愛板著臉。我承襲了她的名字,這讓我很擔心自己上了年紀也會變得跟她一樣—消瘦、虛弱、易怒。好像怕我忘了這種關聯,每次談到我時,我爸爸的妹妹瑪喬麗姑媽總稱呼我為“小安妮塔”。

我懷疑媽媽也不喜歡這個祖母。有時她跟爸爸正說著話,如果祖母的名字一出現,媽媽的表情立刻變得僵硬,臉上陰雲密布。你幾乎都能感到陣陣寒風吹來。

去祖母家的路上,車裏通常很安靜。等我們到了那裏,爸爸把車停在她住的樓前麵,媽媽提著一些食品,然後我們走進樓—有時裏奇是跑著,經過幾個假盆栽,來到電梯那兒,再乘電梯到三樓。她的公寓是2號。

爸爸按了按門鈴,門馬上就開了。“我們來看你了,媽媽。”他喊道。雖然不允許我們說,但是祖母的聽力真的很差。

進了門就是客廳。即使在這種陽光燦爛的日子裏,房間裏看起來也灰暗多塵,原本奶油色的牆壁變成了黃褐色,像是煎餅該翻麵時的顏色。兩扇小窗上,窗簾的顏色與牆的顏色相呼應。一張帶雕刻的木製沙發,上麵是紅色條紋的絲製舊墊子,占據了門旁邊的大部分牆麵。房間的另一邊,也就是門對麵的角落裏,立著一盞黃銅燈,上麵罩著發白的燈罩。立燈的陰影下坐著我的祖母。

她坐在一把破舊的綠色扶手椅上,手杖靠在一邊。祖母的眼睛跟椅子的顏色一樣,都是綠色的。她把發白的淡黃色頭發,編成長而細的辮子,盤在頭上,像一頂皇冠。盡管她蒼白又瘦小,身體已經幹枯萎縮;盡管她讓我害怕,但我能看出祖母曾是個優雅美麗的女人。

爸爸快步走向祖母,飛快地親吻她的臉頰。“你今天過得好嗎,媽媽?”叫“媽媽”時,父親把重音放在第二個“媽”上,聽上去像是皇室一樣。

“好不好你看不出來嗎?”她皺著眉說。爸爸有點尷尬。她細而微顫的聲音聽上去也很高貴。

“我們隻有幾分鍾時間,媽媽。我們給你帶了點湯,還有你喜歡吃的餅幹。”爸爸說。

“我沒什麽胃口。希望你們沒有花很多錢買那些東西。”

父親跟她講了最近的家庭趣聞。昨晚我們的狗比格又跑了,裏奇出去找到了它。比格上次回家後,我們費力地給它戴了個口套,因為它離家後整晚都在吃垃圾,肚子脹得好大。而這次,比格不僅吃了好多垃圾,連口套裏麵也擠滿了各種垃圾。聽到這些,祖母微微笑了笑。

然後爸爸告訴她,我參加了二年級的舞台劇演出。

“上周,你表姐珍妮弗在整個學校麵前表演長笛獨奏來著。”她說。媽媽離開了房間。我多麽希望媽媽能留下,做我們堅強的後盾,哪怕一次也好。

祖母看著我,我們這時應該聊聊天。盡管父母就在廚房裏放東西,但我仍然感覺孤單無助。我告訴自己,不要害怕一個老夫人,關節炎讓她變得這麽瘦,好像隨時都會斷掉。然而對我來說,她看起來很大,而且在我們交談時,她似乎變得更大了。當祖母要我跟她說說我的近況時,我的大腦停止了轉動。我想不出要說什麽。然後,我想起了學校的舞台劇。“它講的是豌豆公主的故事。我扮演公主。”我有點自豪地說。

“盡管說。”她大聲說,“說啊,聽見了嗎?”我更加慌張,強迫自己的大腦想出點什麽。“我知道你肯定有更多好玩的事,” 祖母堅持道,“可不僅僅這些。”

但我實在什麽都想不出來了。我知道我不應該哭,但眼淚在眼眶裏不停打著轉。不一會兒,眼淚就嘩嘩流了下來。

爸爸從廚房跑了過來。“我不知道你這裏有洋蔥了,媽媽。”他說,“那我們就把這些帶回家了,可以嗎?”

“我無所謂。”

“媽媽,該吃的藥你都有嗎?”爸爸繼續問。然後她開始跟他說那些折磨她的疼痛,而我可以離開房間了。我覺得他是故意問她,來幫我救場的。

由於弟弟隻有6歲,又是個男孩,所以他不必跟祖母坐下來聊天。我們一到這裏,他就跑進大廳盡頭的臥室裏。房間的大壁櫥裏,有一盒舊玩具給他玩。

我去找裏奇,但我沒心情玩玩具。我是個不會和祖母聊天的愛哭鬼,我為自己感到羞愧。

但爸爸來救我,我很開心。

父親的母親,安妮塔·泰勒,在加利福尼亞南部長大,是一名騎兵軍官的女兒,也是家裏四個孩子中的老大。20歲時,她愛上了來自紐約市的工程師兼企業家亨利·弗裏德伯格。那年春天,他們在太浩湖度假時相遇。可能因為男方是猶太人,她的父母不同意他們的婚事,於是安妮塔就和亨利私奔了。她的母親和弟弟們從此再也沒跟她說過話。

我父親沒有提過他父母的家庭情況,也沒有解釋過為什麽我的祖父和鮑比叔祖父(祖父的九個兄弟姐妹之一)將他們的姓氏從弗裏德伯格改成佩雷斯。多年以後,瑪喬麗姑媽快過100歲生日的時候,一反常態地說出了她的過去。“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名字裏有日耳曼姓氏對他們很不利,因為我們是猶太人。”對她的這個說法,我們這一代的小輩們都不太讚同:在祖父眾多的兄弟姐妹和父親的堂表兄弟姐妹中,有著名的醫生,有大都會歌劇演員,有美國國會參議員,他們中很多人都組成了猶太家庭並為之自豪。

我的父親亨利·泰勒·佩雷斯,比瑪喬麗姑媽小6歲。20世紀20年代,他們的父母是紐約一對光鮮靚麗的年輕夫婦,交往的人都是政治和文化界的精英。兩個孩子都還很小的時候,他們就經常出門應酬,而讓瑪喬麗姑媽照顧年幼的弟弟,姐弟倆對這種安排都非常不滿。

隨著股市的暴跌和隨後的大蕭條,人們的生活發生了巨大變化。父親的家庭遭受了嚴重的經濟損失。

父親的父親,我的祖父,於1932年在紐約市的一個酒店房間裏上吊身亡。當時我父親剛剛高中畢業。起初,加利福尼亞的幾個舅舅答應給他一輛車和一個住處,後來卻食言了。父親放棄了斯坦福大學的全額獎學金,堅持留在家裏照顧他新寡的母親。

父親後來去了免學費的庫伯聯盟學院,露宿在包厘街頭。父親去世許多年後,母親才告訴我,在那段貧窮的歲月裏,父親在一個租用的儲物櫃裏保存著一件燕尾服,等參加一些社交活動時,他就穿上它,偷偷把食物塞進衣服口袋,回到街上時,就用它們來果腹。

我知道祖母遭受了很多生活的苦難,並且仍然在遭受著痛苦的折磨。當我鼓起勇氣直視她時,我能從她的眼睛裏看到那些歲月留下的痕跡,相比於凶惡,或許淒涼才是更貼切的形容。她很驕傲。她失去了很多,並且生活得很痛苦。活著,是多麽不容易的一件事。

當我不再擔心自己會變成她時,祖母給我留下的陰影也像一縷殘存的幽夢一樣,漸漸消失了。我們長大後,又過了很多年,我問起弟弟裏奇對她的看法,他沉吟片刻,然後笑了起來,“真是個凶巴巴的老家夥。”他說。

1952年春

我們住的公寓,女房東叫休斯夫人,她身材高大,說話帶有英國口音。她灰白的頭發卷成一個波浪形的發髻,上麵別著銀梳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皇室成員呢。我們家所有人,也許裏奇除外,都對她讚歎不已。休斯夫人的兩個孫女凱蒂和奇佩跟她住在一起。凱蒂平時都在寄宿學校,所以我不太了解她,也很少看到她。雖然我和奇佩並不同校,但我們將要一起接受我們的第一次聖餐。

在這之前,需要學習和準備很長時間。每個星期天我都會去主日學校,背誦《教理問答》—一本關於神和罪的問答書。《教理問答》上說我們天生有罪,是我們的罪令耶穌死去。

耶穌受了難,之後又死在十字架上,這都是因為我的罪。我從心底為此哀悼難過。有時候,我會扇自己或掐自己,以償還殺死他的罪孽。盡管明知道會很疼,做起來會很難,但隻要想做,我就一定能做到。

從休斯家的車庫爬上陡峭的樓梯,就來到了我們的公寓。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廚房,綠色油氈地板的一側是水槽和一個小爐子;另一側,放著一台冰箱、幾個櫥櫃和一張深綠色的桌子,桌子底下是一條長凳。外麵的光線從牆中間的小窗戶照進來,還有一點光線來自天花板中央的一盞昏暗的燈。為了省電,爸爸堅持使用低瓦特的燈泡。他非常害怕花太多錢。

一條狹窄的走廊從廚房通往客廳、浴室和父母的臥室。一麵牆將我和裏奇的房間與廚房隔開。我們的房間位於公寓的一角,一扇窗朝向休斯家後麵的小山,另一扇則朝向車道。我睡在朝向車道的那邊。

去年聖誕節,我的二弟泰勒出生之前,爸爸給我們的房間做了一個隔斷。我們並不完全擁有單獨的房間,但我可以躺在**,靠著隔斷牆,想象隻有自己一個人。星期六的早上,我仍然可以讀故事給裏奇聽,好讓父母可以睡得久一點。

生病發燒時,我最愛自己的房間了。我幾乎不怎麽生病,所以每次生病都會享受到特殊待遇。我不必上學,可以待在家裏,躺在**,媽媽還會用托盤給我送來午餐。我在**看書,聽廣播。我喜歡聽廣播。我聽裏麵播放的電影《慈母心》:“一個來自西部小礦城的女孩,來到大城市,她的未來會發生什麽?”還有廣播劇《魅影魔星》:“誰知道男人心中潛伏著怎樣的邪惡?魅影知道!”

去年,我的健康真的出了問題。那時泰勒隻有幾個月大,裏奇7歲,我快9歲了。在我的定期體檢中,醫生發現我的胸部有一個像丘疹的腫塊,它長在靠近右**的邊上。

醫生把我媽媽叫到辦公室,用大人之間那種很擔心又不想讓孩子知道的語氣柔聲說著什麽。他讓我待在候診室裏,等著他們把話說完。我怕得要死!

一個星期後,躺在恩格爾伍德醫院兒童區的一張病**,我迷迷糊糊地從麻醉中蘇醒過來,胸上纏著紗布和繃帶。我聽到醫生在白色隔斷簾外說話。他已經將腫塊取出,經化驗那是個腫瘤。他說,他還沒有收到最終的檢測報告,他得等報告出來看看那是不是惡性腫瘤。

惡性腫瘤。我不知道這個詞的意思,我隻知道這意味著我可能會死。想到這裏,我不再感到恐懼,安寧、平和流入我未滿9歲的心裏。努力彌補自己的罪過這麽多年,如今我終於可以安息了。我會痛苦地死去,以此來消除我的罪過。

我想象著,有傷心的賓客前來向我告別。盡管承受著痛苦,但我仍然和氣地聽他們訴說著悲傷。媽媽笑著坐在我的床邊,她為我感到驕傲。

檢測結果顯示,腫瘤是良性的。一周後,我就去上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