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身體都知道

2001年夏

我以為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你不記得某些事情,不代表它們不會影響你。然而,這使我越來越提心吊膽。

婚後剛從紐約市搬到康涅狄格州時,我還沒有學會開車。每次我需要用車都是比爾負責接送。他的車是一輛漂亮的沃爾沃跑車,座椅幾乎貼著地麵,安全帶一條在肩上,一條在腿上,把整個身體都保護起來。在1969年,那還是相當先進的。

適應婚後生活不久,我就注意到,不管我們開車去什麽地方,每當係安全帶時,我就有一種強烈的恐懼,感覺會出車禍。我的心怦怦直跳,感到頭昏腦漲。我確定我會死。

我知道這樣想沒有什麽依據。比爾是個很好的司機,我也從未出過車禍。我的恐懼毫無道理。

即使我26歲了,我仍然遵守著在精神病院時為自己定下的第一條規定:不能說任何讓人覺得我瘋了的話。所以我沒有告訴比爾,我們開車外出時我坐在車裏會害怕死亡。在接受赫勒醫生的治療時,我也從未說過。我沒有跟任何人討論過這件事。結婚兩年後,比爾教會了我開車。完全學會開車後,那種恐懼感就不見了,之後我也就把這事拋諸腦後。

30多年過去了,在看完醫院記錄後的幾周裏,醫生對我性格和行為的描述,令我大吃一驚;電休克治療的次數令我錯愕。當我把這些告訴傑姬時,當年坐車的那種恐懼感又回來了。幾十年來,我一直沒有想過為什麽會有那樣的感覺,而現在又為什麽忽然出現?雖然我很迷惑,但傑姬和幾乎所有了解我青少年史的人都明白:係安全帶,讓我下意識地聯想到被綁在**準備接受電休克治療的情景。比爾會讓我死於車禍—他並不是有意為之,而是意外事故—這實際上是在重複我在醫院的原始場景:我會死在精神病醫生手裏的死亡預期。

一旦了解了自己的反應模式,更多類似的事件也競相浮出水麵。我看上去莫名其妙的反應行為很可能不是沒有道理的。

比如,如果要出門超過一天,那麽在離開前,我一定要確保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妥當:郵件分好類、內衣放進洗衣籃、關電腦、藏好個人筆記本。如果時間更長,我會跟兩個孩子、弟弟們或最親密的朋友通電話。每次我都要跟他們說“我愛你”,生怕自己以後再也沒機會說。成年後我每天都在擔心自己可能會突然死掉,於是我總是做好萬全的準備。

我向來厭惡男人滿嘴酒味,從我能記事起,就一直這樣。剛結婚那會兒,比爾有時會放縱自己而過量飲酒,我就會陷入一種連我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暴怒之中。此前,我幾乎沒有想到這一點。

我總處於高度警覺的狀態。這也解釋了為什麽電話鈴或關門聲一響總會嚇我一跳。對故意嚇唬我的人來說,我總是很容易讓他們得逞。為什麽我的手臂一被束縛,哪怕隻是一瞬間,我就會產生強烈的憤怒?很明顯,那跟每次電休克治療之前,把人束縛起來的濕裹布,或者在隔離室要求穿上束縛衣有關。

我重新審視自己對性的種種限製,比如不能在夜裏或黑暗的地方發生性行為。我對突如其來的性接觸,總是反應激烈;隻有擺脫我是個小孩的幻想,我才會有性**。我試圖隱藏這些怪癖,盡管我知道性行為承載著理解過去和現在關係的重要信息,但我從沒把這些告訴赫勒醫生或桑德斯醫生。因為它們是可恥的,我難以啟齒。

傑姬把性看得稀鬆平常,她總是自然大方、直截了當地談論性,這讓談論性變得不再那麽讓人緊張。她使我把性看成一件平常的事。漸漸地,我學會了誠實地麵對自己的性幻想和性衝動,盡管經過多年的壓抑或解離,想要痊愈還需要很多年。

快到父親節的一個早上,我正在貴格會中靜靜地坐著。柔和的陽光照耀著簡單的房間,男女老少安靜地聚在一起,進行著清晨的靜默。我之前已經來過這裏很多次,然而,在看完醫院記錄後,我的生活徹底改變了。這個避難所—滋養我靈魂和給予我平和的避難所,也變了。

靜默中,當我環顧四周,看著聚在這裏的人們時,一股絕望感突然從心底深處湧現,將我淹沒。那是對父親們的絕望。

我曾想,跟我在一起的這些男男女女,他們和他們的父親之間會是怎樣的關係。他們的父親會愛護他們;他們會去看望父親,給父親打電話,詢問父親的建議;出於愛,父親會讓孩子承襲自己的名字。我曾看到過這樣的男人和孩子,這樣的父親和祖父,他們相處融洽、相親相愛。雖然平時想起父親,我總是無動於衷,但我仍然對那樣的父子關係充滿了渴望。

然後,就像在靜默時經常發生的那樣,一個場景突然蹦了出來。那是在我年幼時,一起和家人住在外祖父母家裏。這一天才剛剛開始。

1946年夏

爸爸之前在海軍服役,現在他回來了。他晚上上班,早上下班回家。媽媽說他是去幫忙修理布魯克林海軍港的大船了。不知道在黑暗裏他害不害怕。

我剛從衛生間出來,站在樓梯上,樓梯在衛生間和臥室之間。我3歲了,已經可以獨自上廁所並把自己收拾幹淨。每當我提好睡褲,都會傳來“啪”的一聲。這讓我感覺自己長大了,就像媽媽說的那樣。

我應該回去和媽媽睡覺,但我沒有。我轉身走到樓梯口,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然後又轉身走回臥室門前,又停了下來。就這樣來來回回折騰了好幾次。

爸爸在樓下等我嗎?有時他回家時,大家都睡著了,隻有他一個人坐在廚房。他坐在窗邊的桌子旁,抽著煙,喝著一大杯黃色的果汁。它聞上去很臭,但我不能這麽說,因為我不想傷他的感情。我喜歡他笑的樣子。很多時候,爸爸看起來又累又凶,讓我很害怕,但是當他笑的時候我也很開心。

有時候他隻穿著內衣。他告訴我,他喜歡我陪著他。他說像我這樣的女孩應該幫助自己的爸爸。我現在應該下樓嗎?還是應該留在這裏?如果他想讓我做那事怎麽辦?那讓我很不舒服,但能讓他開心。他喜歡我。如果我不去,他會難過。他希望我過去,他說我是他的女孩。他需要我。

媽媽不會介意的,她不會生氣的。媽媽睡著了,裏奇也睡著了。如果我能讓爸爸開心,媽媽也會高興。我不出聲,也不會跟別人說。

“你這麽早起來幹什麽,年輕的女士?”

“嗨!”我嚇了一跳,是詹妮。她笑著,但隻是輕輕地,因為我們得小聲點。詹妮也住在這兒,她在揚克斯公共圖書館工作,每天清早出去上班。

看到詹妮,我高興極了。詹妮總是對我笑。

“回去睡覺,快!現在可不是起床的時候。”她低聲說,“我得去上班了。你父親還沒有回來。”她把我往臥室的方向輕輕推了推,然後走下樓去。

我回到了**。詹妮去上班了,媽媽還在睡覺。如果爸爸回家了,我下樓會發生什麽?

“怎麽了?”媽媽問。我不小心把她吵醒了。她的聲音很大,“我說過不許哭,記得嗎?”

我知道,我一哭鼻子,媽媽也會難過。我盡量不讓自己哭,但我控製不住。壞女孩才會惹媽媽生氣,壞女孩才老是哭。越來越多的眼淚從我滾燙的小臉上滾落,止也止不住。

鄰居家的凱茜說,黑暗裏有怪物,他們會抓壞女孩。我的肚子好痛。

精神病學研究院 心理評估報告 1963年8月12—13日

患者在主題統覺測試(TAT)中所講的故事,給出了一些她無法接受性、無法變得自信的線索。其中一個故事是,一個男人靠近一個坐著的女人,並聲稱要殺死她。“她還沒有結婚,他走了過來,說要殺死她。”除了對圖片的怪異解讀之外,顯然,她認為性行為等同於暴力攻擊——事實上,等同於謀殺。

——G.弗瑞德博士

2001年9月

我坐在傑姬對麵的沙發上,想象著一個男人,那是我的父親,他麵前正站著一個**的小孩。他要性虐她。我驚恐地盯著這一幕,身體因恐懼而本能地顫抖著。

“我恨你。”我邊說邊抬起了胳膊。

傑姬看上去很擔心,但她仍然鼓勵我。“用枕頭。”她指著旁邊的一個靠墊說。

我用盡全力將拳頭砸向那個男人。我的憤怒瞬間爆發!我彎下腰,抱著受傷的手,疼得蜷縮了起來。

“我是想砸那個枕頭。”剛能張開口,我就說道。我不想讓傑姬以為我有自我毀滅的傾向。她從冰箱裏拿出一罐可樂,圍上一層毛巾當冰袋。

“我會沒事的。”我安慰她,吃下她給我的三片布洛芬。傑姬的母性幾乎讓人覺得承受這種痛苦也值得。

打出這拳後,我的憤怒也隨之消失。除了疼痛,我無法再想別的了。但我不想讓傑姬擔心,尤其不想她因此提前結束治療。我努力從之前打斷的地方繼續說下去:“關於這個男人,我是怎麽說來著?”

不管用。我對這個**女孩和她的父親已經不感興趣了。

“可憐的小安妮。”傑姬痛心地說。我知道她想提醒我,被虐待的孩子是無辜的,但我不為所動。安妮是愚蠢的,而我的手簡直要把我疼死。

第二天,傷情加重了。比爾說我必須去看醫生。當我用瞎編的故事來解釋為什麽受傷時,給我看傷的內科醫生同情地點點頭—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真相。

在那次心理治療的前一天晚上,小布什總統回應了“9·11”襲擊事件,就基地組織和新反恐戰爭發表了全國電視講話。“他的態度讓我氣憤至極,”我說,“我揮拳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打到了沙發旁邊的硬物上。”至少有關沙發那段是真的。

我打折了一根手骨。當我從放射科拿著X光片走出來時,其他出診的醫生對我報以友好的也可能是懷疑的微笑。但沒人質疑我編的理由—任何人在那種情況下都可能會有同樣的反應。兩周後為我做手術的外科醫生、醫院的工作人員和那些關心我的朋友們,都對我的說法深信不疑。

一個舉動把我對所愛的人的憤怒和疼痛關聯在了一起,並在我心裏留下深深的烙印。回想起來,我驚異地發現,這也反映了我童年對憤怒的看法:憤怒不僅有罪,更是危險的;我的憤怒總是製造傷害。

我可能欺騙了他們,但我一點都不感到內疚,也許因為這並不全是假的。表麵上,是我對某些政治人物—我認為他們是弱勢民眾的剝削者—的行為反應過度,是一直被克製壓抑的憤怒集中爆發的體現。它成了那次我對父親瞬間爆發的憤怒的一個隱喻。但它的弦外之音不可說,然而有政治情緒是可以理解的,可以拿來跟有相同立場的朋友們說,所以它成了最好的說辭。

多年以後,被父親“剝削”的憤怒再沒出現過。我也沒有與潛藏在意識深處的仇恨和憤怒產生聯結。

“你有沒有原諒他?”聽過我故事的人經常這樣問,“你有沒有找他對質?”……“你還感到憤怒嗎?”

“還沒有。”我會這樣解釋,“我還在努力處理憤怒的部分。我仍然很麻木。每次想起父親,我仍然沒什麽感覺。”

而有時我會指著我的右手:“這裏骨折的地方植入了一小塊鋼板。它很小,小到連機場安檢的傳感器都檢測不到。”

如何處理憤怒是糾纏我一生的問題。在我的原生家庭中,所有的成年人都不會直接表達憤怒。我從來沒聽過父母大聲吼叫,也幾乎沒聽過他們罵人—如果聽到“該死!”,那意味著問題非常嚴重。我的父親總是一臉不高興—總是鄙夷輕蔑—但他什麽都不說。我們可以感受到他的敵意,但從沒聽他說出那些罵人的話。我逃避憤怒,一旦察覺它即將爆發,我的思想和身體就會放空,然後我似乎消失了。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解離越加嚴重。

我很少生氣地說話,也很少大聲說話。到高中時,我說話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我寫的字也越來越小,到最後老師威脅說,如果我再這樣就不批改我的作業。我的語言、行為,連同我的身體都隨著我努力隱形而變小。

我回憶起母親對早年生活的緊張描述。那時我還小,我們都住在揚克斯的外祖父母家。互相衝突的工作時間和個人情緒造成了巨大的緊張氣氛,彌漫在整個房子裏。詹妮吃過早餐出去工作,而父親則在清晨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家吃完他的“晚餐”。他白天睡覺。我的外祖母下午要午睡,她要求絕對的安靜。

我的外祖父是雀巢公司的工程師。他發明了一種牛奶灌裝消毒的方法,這種方法讓生產出煉乳和類似產品成為可能。持有他這項專利的雇主由此獲取了難以想象的利潤—到現在為止可能達到數十億美元。但在家裏,外祖母對外祖父很凶,好像他很蠢一樣。她把我嚇壞了。

對我的母親羅珊娜來說,詹妮是個專橫的姐姐。盡管母親已經結婚並有了兩個孩子,但是詹妮對她也像對待沒有智商或常識的人一樣。父親也這樣對待母親,但母親從來不抗議或發怒。她隻會歎氣、搖頭。她經常看上去不知所措—滿是脆弱和恐懼。

作為家裏的長女和長孫,我給自己的任務就是照顧好每個人,保護好我的母親,並且確保在這個過程中不會惹大人生氣。幾十年後,我仍然扮演著這個角色。

在年齡還小的時候,我也發過脾氣。根據醫院記錄中重複出現的一些家庭描述,發脾氣的原因通常都與食物有關。我拒絕吃某些東西。沒有人明白我為什麽死活不吃西蘭花或煮過頭的土豆。我討厭喝牛奶,有時候隻因為牛奶太多,我就會大發脾氣。我的父母困惑不解,他們的做法是“零強化”—斯波克醫生針對幼兒發脾氣時所倡導的方法。他們不理睬我。不論我尖叫哭喊,還是手舞腳踢,都沒人在意我。

兩年半後,當我們從揚克斯搬走時,那個自信大膽、亂發脾氣的兩歲小孩,已經成了帶有順從、恐懼和討好意味的4歲小孩。母親認為,我的壞脾氣讓她很失望,正是這種失望造成了這種轉變。

“有個星期天,你從教堂回來後拒絕換上便服,所以我讓你待在臥室,不許出來。過了一會兒,我在後院幹活,看到你從窗戶裏看著我。見我看著你,你衝我伸了伸舌頭。我感到非常內疚,於是大哭了起來。從那以後,你再也不亂發脾氣,也沒有不聽話了。”

關於我的憤怒,以及我和憤怒的分離,最具戲劇性的例子,來自兩個精神病院—多年來我把那兒當成我的家。最初在布盧明代爾,我很安靜,我的行為沒有明顯的憤怒表現。然而,三年之後,我被轉院了,我變得極端自虐。在研究院,因為憤怒,我很多次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不得不去就醫。

盡管我的憤怒已經顯現出來,但我沒有意識到,這些極端的暴力表現是因為憤怒在身體裏湧動。我的反應就好像又是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由於情緒上的安撫需要沒有得到滿足而絕望和灰心,由於害怕被拋棄的早期恐懼,我又一次大發脾氣。

成長的過程使我認為,憤怒是一種傷害他人的情緒,會導致不被愛、不受歡迎,所以我為憤怒而感到羞愧。當周圍的醫生和護士提醒我覺察自己的憤怒時,我覺得受到了嚴厲的批評和深深的誤解。我退縮到自己的世界裏,為自己的自殘行為感到羞恥,疏遠了那些幫助我的人。

有時候我會靜靜地處理那些衝動。我偷偷地傷害自己的身體,疼痛讓我避免被憤怒衝昏頭。然而,憤怒雖然被消滅,但卻留下了傷口,或者更多的時候是又疼又醜的燒傷—令人更加羞恥的罪證。

我很早就知道,如果我能壓製好自己的強烈情緒,這個世界會更安全。

1948年春

我已經5歲了,知道了說話之前要察言觀色。我會看媽媽的臉色、詹妮的臉色,尤其是爸爸的臉色。我看他們是開心還是難過。我要照顧好他們,要想辦法讓他們開心。我更小時,不會這樣做。那時候我總是不小心,總是口無遮攔,什麽都說。

有時候我不小心擋了道。“你要看路啊,孩子。做事要留點心。”詹妮說。每當外祖母說“看這裏!”無論我正在做什麽,都會立即停下,因為即使我和裏奇沒有調皮,她也會生我們的氣。“看,丫頭。”爸爸跟我玩的時候會說,“我們玩點特別的遊戲吧。”

有一次,我很生裏奇的氣,因為他不讓我玩他的玩具火車。“我才不稀罕你的破火車呢,因為早上爸爸隻跟我在一起,”我說,“爸爸愛我超過愛任何人。”

說完,我看到媽媽低下了頭,爸爸皺起了眉頭。詹妮咳嗽了一下,開始喝她的雞尾酒。然後,她去廚房又倒了些酒。媽媽站起來說,該讓裏奇睡覺了。外祖母和外祖父迪克早已上了樓。我突然感覺很熱,都出汗了,爸爸緊繃著臉,盯著我。

下一次在廚房裏,爸爸說,他知道我愛媽媽,也不希望媽媽死掉。“如果你告訴任何人我們做的事,隻有我和你做的事,那會殺死你的媽媽。”他說,“你不能跟任何人說這事,否則這個家就完了。”

所以我很小心,我不怎麽說話了。跟大人在一起時,總要先認真觀察好,再開口。搬家後,我就要上幼兒園了,我會乖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