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找回丟失的記憶

離開辦公室,我隻有緊緊倚靠傑姬才不至於崩潰。

傑姬聽我講述了那些零碎的記憶—不連貫的場景,也沒有特定的地點或人物。對於這些記憶,我的身體都記得,它們深深印在我的四肢和軀體裏。我感覺自己像個孩子,一直在抱怨,焦慮又迷茫。我害怕黑暗,害怕離開家,害怕上床睡覺。我不能呼吸,也不想吃東西。傑姬堅稱我這不是小題大做。“消化童年創傷的過程本就艱難。”她叫我放心。

我的焦慮越來越嚴重。隨著情況的惡化,傑姬建議我使用藥物,但我很抵觸。我整日鬱鬱寡歡。但對於我的抗拒,她表現得十分耐心,直到那天我去見她。當時我整個人還陷在前一晚的噩夢裏不能自拔。

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獨自在一個空****的穀倉裏,大膽地站在泥土地上。她圓圓的黑眼睛盯著我,眼裏滿是責備和恐懼。她的嘴唇有點地包天,就像我的一樣,那讓她的臉看上去總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一根細繩從穀倉上方垂下來,下麵收成一個絞索圈,鬆鬆地套在她的脖子上。我知道我就是那個孩子,而她即將死去。

夢裏自殺的陰影一整天都籠罩著我,我嚇壞了。盡管就像我說的那樣,我討厭吃藥,但我還是向桑德斯醫生求助了。她給我開了抗抑鬱和治焦慮的藥。我非常感激她的善良和即時的回應,也坦然接受了用藥,它讓我的病得以緩解。盡管如此,用藥的羞恥感令我對此事守口如瓶。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把喜普妙和阿普唑侖的藥瓶藏了起來,確保連比爾都看不到我在吃藥。

“你不喜歡吃藥太正常了,”傑姬說,“因為那會讓你想起住院的日子。”

“才不是!”—我沒想過這兩者之間有什麽聯係,但她一指出,讓這種尷尬的聯係再明顯不過。實際上,有無數的類似事件在昭示其中的聯係—這些聯係能幫我理解我的經曆,隻是一再被我錯過。傑姬發現了這些,並以合理的方式向我做了解釋。相比她的可靠、沉著、接納,我的妄斷在她麵前顯得相形見絀。我的病情時好時壞。

我的夢,全是或殘疾,或畸形,或被遺棄的嬰兒和小孩。當我告訴傑姬穀倉的那個夢時,她給那個小孩取了一個名字—我內心極度抗拒的小孩,叫安妮。

我的病情和又一次的心理治療讓我感到羞恥,我不能讓人知道安妮這個秘密。治療之外,我從不向任何人提起她。然而,我和安妮的關係也從未像現在這樣緊密,她知道我的羞恥和秘密,以及我的自卑。傑姬說,如果我不能接納自己的憤怒,就無法給予同情;而隻有我對安妮感到同情,我才會被治愈。我不得不愛她。

我腦中安妮的形象,來自一張我大約兩歲時的照片。數十年來,它跟其他的老照片一起擺在我的書桌上。然而,現在我一想到她,就憤怒至極。我想把她狠狠地打倒在地,用腳踩她的頭,朝她軟弱無力的身上吐口水。

“如果你的患者出現這種反應,你會說什麽?”當我向她描述我的這一暴力幻想時,傑姬問道。我很討厭她這樣提問,但其實這樣問很公平。

“我會提醒她,小孩子總是盡量聽父母的話,因為他們愛父母、依靠父母,他們需要感到安全。”我似乎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是受驚嚇的小女孩,一個是充滿智慧的成年人。之後,那種衝動不再那麽強烈,雖然我仍然想傷害那個小女孩。“他們覺得自己很壞,於是就攻擊自己,因為他們知道有些事是錯誤的,而且他們的憤怒總要有個出口。”我覺得自己像在背誦劇本,但理性的分析確實幫到了我。而讓我深感觸動的是傑姬臉上流露出的痛楚。她真的相信我受到了傷害。

我很敏感。如果傑姬一有什麽令我誤解的行為,我都將其解讀為她要拋棄我。有時,我會因為她比我以為的谘詢結束時間提前幾分鍾—她肯定是想讓我知道她不再想跟我有什麽瓜葛—而變得激動。我不知道她私底下怎麽想,但在我麵前,傑姬似乎都能從容接受。她幫助我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衝動和夢境找到出處,讓我學會了如何從自己的行為中看到其隱喻和象征意義。

我一直以為我缺失的童年記憶是大量的電休克治療導致的,盡管專家堅稱由電休克治療引起的健忘症是暫時的。而如今,在已經接受了記憶丟失的幾十年後,通過翻閱醫院記錄和我的臨床經驗,我突然又找回了記憶。

它們紛紛以不同的方式湧現。有些是有意識地想起來的,有些是在夢中出現的,有些是在瞬間被普通的事物—在某些情況下可能會被忽略或不受注意的事物,比如一種顏色、一種氣味、一個動作—所激發出來的。

收到醫院記錄的幾個月後,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樣把被褥和毯子堆在身邊,我要靠著它們睡覺。在這個過程中,我可能錯誤地多放了一個枕頭。把我的被褥大軍堆放到位後,我關掉燈,窩到自己那邊睡下。比爾已經睡著了,我伸出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過了一會兒,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我就已經站在床邊,驚恐萬分。然後我才反應過來,是那個枕頭掉到了我的頭上。我無法解釋我的極端反應。我不情願地回到**。最終,我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還沒到5點鍾,我就被滿屋子的夏日晨光喚醒了。像往常一樣,我習慣性地去摸黑色的眼罩,並把鬆緊帶鉤到耳朵上方。當我將眼罩推上去時,我感覺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捂住了我的眼睛。我被嚇得魂不附體。我一把扯下眼罩,發誓以後再也不戴它睡覺了。那隻手肯定是我想象出來的。

“昨晚你怎麽了?”幾小時後,比爾問道,“你的尖叫聲讓我的汗毛都豎起來了,而且是兩次。下次你再做噩夢時,我應該把你叫醒嗎?”

到了晚上,我覺得我為前一夜的恐慌找到了解釋。我想起了住在外祖父母家時的一個場景。他們家就在紐約市外的揚克斯。那是二戰期間,我應該隻有兩歲半。我的弟弟裏奇出生後不久,我們全家離開佛羅裏達,回到了母親的老家。我父親當時在海軍服役。

1945年秋

那是一個深夜,周圍一片漆黑。

“出去,羅珊娜。”我聽到外祖父迪克對媽媽說。我剛出生不久的弟弟裏奇,正睡在床邊的嬰兒**。爸爸參戰不在家,外祖母已經在**睡著了,詹妮姨媽睡在隔壁。“出去,羅珊娜。”他又說,“我不會很久。”

她就離開了。我媽媽總是很聽話,她爸爸讓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她低著頭,看上去好像很不情願,但她還是從**站起身。她離開了。現在隻剩我跟外祖父待在一起。他說不要擔心,但我很害怕。我想要媽媽。

如果我一動不動,一聲不響,事情就可以不發生。但那真的很難,即使是思考也會產生噪聲。我停止了思考。我必須堅持住,我是隱身的,我要比裏奇小睡時更加安靜。我必須不讓事情發生。我不在這兒,我不在這兒,外祖父也不在這兒,媽媽會回來的。隻要我一動不動,空氣都可以靜止,外祖父就不會做什麽了。我不在這兒,我讓空氣靜止了。我可以做到,我可以……

我醒了,媽媽在哭。我睡著了,然後我又醒了,媽媽告訴我,我做了一個噩夢。她說她很抱歉。周圍仍然一片漆黑。現在我似乎飄浮在房頂上。我能照顧好媽媽,我能行。我不想她傷心,我會保持清醒,確保沒有人傷害她。我還會照看好弟弟,直到天亮,直到爸爸回家。也許是聖誕節的時候吧,媽媽說,等戰爭結束後爸爸回了家,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找回的記憶,讓我既震驚又懷疑,既悲傷又鄙夷。哦,天哪,這不可能發生。這是你編出來的故事。醫院的記錄我看了又看,上麵醫生對我思想和行為的解讀盡管片麵,有時甚至盲目,但記錄下的基本信息,卻佐證了那些畫麵的真實性。從這方麵來說,這些記錄平複了我內心的一些衝突,至少在一段時間內。

精神病學研究院 心理評估報告 1963年8月12—13日

根據她的精神病的急性特征、青春期晚期發作,以及特定的壓抑症狀,可以推測患者的障礙可能部分與原始場景的早期創傷性事件有關,其結果導致她將性與攻擊無意識地等同起來。

——G.弗瑞德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