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們可以做到

2001年夏

“有時候我忘了你不願意談性。”比爾說。就像傑姬教我們的方式一樣,他隻是直接陳述問題,沒有發火。但是,“性”這個字眼從句子裏跳出來,迎麵向我撲來,我的胃就一陣翻騰,焦慮瞬間貫穿了我的四肢。

我努力提醒自己,他不是有意要惹我不高興。比爾有這樣的感受很正常,我告訴自己。但是,我還是轉身離他遠遠的,就像要逃離一隻鯊魚,我迫不及待地逆流遊走。

第二天下午,我們正站在廚房裏討論要把什麽加到購物清單中,忽然他說:“那是什麽?”他指著我的腰以下的某個地方,眼睛緊緊地盯著。

“不要!”我尖叫道,仿佛他伸出的食指即將刺傷我。我低頭看了看,一塊保鮮膜貼在我毛絨衫的底邊上。我把塑料膜從衣服上剝下來,放到廚房台上。我僵立在原地,努力控製自己不要把旁邊的陶瓷杯扔出去。我真想聽聽這個杯子摔得粉碎的聲音,想看著它的碎片在房間裏四處飛濺。

“我沒做錯什麽啊!”比爾舉著雙手抗議道,“你為什麽這樣對我?”

他說得沒錯,但我就是無法平息對他的怒氣。“對不起,”我用幾乎要殺人的語氣說,“你沒有做錯什麽。”說完就跑上了樓。

接下來的幾個月裏,我徹底被壓垮了,從肉體到精神。我幾乎什麽都做不了。比爾照顧著我,他購物、做飯,給我端茶送水,照料貓。有時,他也會發脾氣,但大多數情況,他都心甘情願地付出。我們的婚姻谘詢,重點在於幫助他理解我為什麽如此痛苦,並尋找方法幫助彼此來處理我們之間已經徹底發生改變的關係。我無法忍受任何親密的身體接觸。對於某些特定詞語,我從心底反感。

夜晚的獨處並沒有帶來多少寬慰。每當我爬上床,腹部都有指甲劃過黑板般惱人的感覺。近乎真實的噩夢讓我精疲力竭。我在兩個世界中沉浮,永無止境。

我是個小女孩,坐在一輛大汽車的座椅上,晃著腳丫。我穿著褐色的羊毛長襪和一雙結實的棕色小鞋。抬腳都還夠不到前座的椅背。母親坐在我身邊,我抬起頭凝視著她光滑的皮膚、紅紅的嘴唇和深色的眼睛,一頂煙灰色斜帽下柔軟的棕色頭發在她臉龐輕輕飄動。她轉向我,我們相視一笑。我開心極了。我知道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媽媽。

但我的快樂很快變成了悲傷的渴望,一個3歲小孩的心痛:媽咪愛我。媽咪不會生氣的。我不會傷害到她,我可以告訴她……

當我醒來,想起母親已經過世,思念的潮水洶湧而來,悲傷將我淹沒。

雖然比爾很想幫忙,但我們之間的誤解仍在加劇。可怕的噩夢讓我不敢入睡。深夜和清晨讓我精疲力竭。我幾乎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說了後麵忘前麵。我變得更脆弱,更難以安慰。所有的一切都讓我哭泣。

悲痛為我遇到的大部分事情都注入了一種悲劇的氛圍。這在9·11之前的幾個月就已經開始,但那之後變得更加嚴重。我和比爾習慣一直開著收音機。白天,公共電台的古典音樂回**在家裏的一樓。晚上,《網羅天下事》欄目讓我們獲知每天的新聞。如果我們想聊天,就換上CD聽音樂。而現在大部分音樂都讓我流淚,不管是巴赫、莫紮特、亨德爾、皮特·西格、鮑勃·馬利,還是舒伯特—不管輕柔還是激烈,舒緩抑或輕快—任何旋律都好像在灼燒著我的心髒。那種疼痛似乎要將我摧毀。隨著季節更替,盡管我鄙視錄音音樂,但每次經過播放聖誕歌的商店,我都哭到不能自已。小芙爬到我腿上緊靠著我時,我也哭。如果覺得比爾看我的眼神不對,我就生氣,而他對我很好時,我又會哭起來。

隻有工作能給我安慰。與患者互動,讓我又變成一個理性—盡管勉強—的專業人士。工作的時候,我可以把精力傾注到其他人身上。我感到被需要;我感到有價值。與患者們的問題相比,我的煩惱不值一提。

梅蘭妮坐在我辦公室的沙發上,幾乎淹沒在一堆靠墊和抱枕裏麵。她的運動衫裏好像沒有人,隻有一副空空的皮囊標注著她的位置。在候診室互相介紹時,她表現出的沉著自信,在進入我辦公室時,就瞬間消失了。她耷拉著肩膀,步履沉重地走著,半天才跨過僅僅幾英尺的地毯,走到沙發邊。

看著這樣的梅蘭妮,我感覺很無力,仿佛突然得了嚴重的流感。也許之前在電話裏我就不應該接這個個案,當然還會有其他治療師可以給她做治療。我同意見她,隻是出於海瑟·桑德斯的拜托,她說她會負責藥物的部分,讓我負責心理治療。我從不會對桑德斯醫生說“不”。

另外,我心裏還是有些喜歡接這類頗具挑戰性的患者。我把桑德斯醫生的推薦看作一種專業上的肯定與讚賞,但同時,我又有些擔心自己能否勝任這項工作。如果心裏的“鬼怪”出來幹擾,令我不能清醒地對待梅蘭妮呢?梅蘭妮跟我同齡,差不多50歲;我們都有直到中年才揭開的童年創傷;我們的孩子也年齡相仿—這些是桑德斯醫生在把她推薦給我時提供的信息。

如果梅蘭妮不喜歡我呢?

我強迫自己把這些想法放在一邊,然後深吸一口氣,集中精神。“我能怎樣幫你呢?”我問。

沉默了好一會兒,一個勉強、平淡的聲音從沙發最遠的角落裏傳來。“我覺得你幫不了我。”那個聲音說,“我不想來這裏。”

“為什麽?”我盡可能溫和地說。

“我不確定治療能有什麽幫助。我看過很多治療師。我的第一個治療師給了我相當糟糕的體驗。我想我隻是不相信你們中的任何一個……呃,不過最後一個治療師,艾米麗,從某個角度來說似乎幫到了我。”

“艾米麗如何幫到你的?”

梅蘭妮從她躲起來的“樹洞”裏探出一點點頭,她看著我,像正歪著頭看著一條蟲子的知更鳥。我等待著,感覺自己似乎被看穿了。她嘴巴緊閉,眼睛睜得大大的,像一個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勇敢的小孩。我的第一反應是安慰她,然後我想起她害怕我。我不想一開始就靠得太近,令她更害怕,但我也不想成為她眼中的蟲子。

梅蘭妮坐了起來,挺直上身,重新有了一些成年人的自信。“我們都喜歡狗。艾米麗有一隻狗,名叫凱蒂。我去找她做治療時,凱蒂一直待在那裏。我可以和凱蒂做朋友,我不想對艾米麗說的話,可以跟凱蒂說。”

“凱蒂讓你有安全感嗎?”

“算是吧,我在哪兒都不覺得安全。但是一段時間後,艾米麗或多或少對我有了些了解。情況沒有任何改善,直到我被診斷為雙相障礙。那是兩年前了,現在至少我知道自己吃的藥是對的。我不確定是否需要進一步治療。”

“那麽誰認為你需要進一步治療呢?”

“嗯,我大部分時間都感覺很抑鬱,有時候想自殺。行為紊亂,做不了事,比如準時支付賬單。我害怕停止治療。我已經看了很多醫生。我得事先警告你,我可不好治。我也見過一些人,他們要麽幫不上什麽忙,要麽讓情況變得更糟—如今這樣也不全是我的原因。”梅蘭妮伸手又拿起一個抱枕,把它加到她建造的“堡壘”上。她沒有提她的健康問題,包括哮喘、過敏和係統性紅斑狼瘡。

“我的第一位治療師放棄了我。”她不假思索地補充道。

啊哦,這可不妙,我想,她的治療師放棄了她?是治療師能力不夠,還是說梅蘭妮是那種既要求苛刻又抗拒治療的患者,以至於一些治療師最終感覺自己成了那隻“蟲”—被她捉住吃掉了?另外,她與艾米麗的治療似乎做得不錯。也許在艾米麗那裏,梅蘭妮破碎的信任得到了一些修複。“你能否說說那次被治療師開除的事?”我問,“這可能有助於我理解你為什麽不想來這裏。”

梅蘭妮歎了口氣,開始講述她的故事。“我還沒有準備好告訴你所有的事情,”她解釋說,“我來之前,艾米麗應該給你發了一份案例概要。另外,這事我已經說了很多次,我真的厭倦了一次次的重複。

“夏洛特是我的第一位治療師。第一次治療結束後,我回到家,就上床躲進被子裏,把被子一直蓋到頭頂。接下來的三天裏,我大部分時間就那麽待著。夏洛特鼓勵我依靠她。然而,五年後,她說我太過分了,說她不能再這樣下去。我已經把她弄得心力交瘁。

“你們可以給我提任何你們覺得有必要的建議,但你們也隻能做這麽多。你並不能想象,當我極度抑鬱時,保持正常的生活有多難。”她盯著放在膝上的最後一個抱枕。

我不介意她做出這樣的評論,因為它們幫助我了解她是如何看待我的。雖然她對任何幫助都已絕望,但她令人心酸的孤獨和對幫助的渴望,深深觸動了我。我不禁對她的童年產生了好奇。希望我不會把她的痛苦與我的相混淆。

我垂下肩,在椅子上坐直。“如果你的第一位治療師放棄了你,你怎麽能不對之後的治療心存芥蒂呢?”我反問道,舉起雙手做了個當然的手勢。

梅蘭妮似乎沒有聽到我的回應一樣,繼續說道:“對於以前的治療經曆,我覺得可以這樣描述。我掉進了海裏,海岸離我很遠。我不會遊泳,當海水朝我撲過來時,我感覺自己要被淹死了。我的第一位治療師夏洛特站在岸邊,跟我說她不想讓我淹死。她揮舞手臂、上躥下跳,使出渾身解數叫我遊向她,像個啦啦隊長一樣告訴我‘你做得到的’。但海浪太大了,我根本動彈不得。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淹死。

“我的第二位治療師艾米麗,她站在岸邊指導我該如何遊泳。她看出我遇到了麻煩,她教會我一些事情,我也學到了很多重要的東西。但這並不代表我已經遊得足夠好,好到可以遊回岸邊或者避免溺水。所以你能明白為什麽我對治療和治療師都沒有太多信心了吧。”最後她總結道,聽起來幾乎有點得意,“我永遠也不可能上岸了。”

“我想知道為什麽治療師總是待在岸邊,而不是和你一起進到水裏。”我說。

梅蘭妮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麽說,她思忖著我的話。有那麽一會兒,她的眼睛亮了起來。我屏住呼吸,重新回顧了我順著她的隱喻所說的話。我能做到嗎?就好像一部快進的電影,梅蘭妮臉上的表情迅速從開心到疑惑又到悲傷,之後陰鬱,最後沒了任何表情。電影放完了,劇院空了。我等著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恐怕我讓你感到無聊了。”我打破了長久的沉默。

慢慢地,放映機又啟動了,梅蘭妮振作起來。“我……必須好好想想你說的話,我以前從沒考慮過那樣的事。我不確定我能不能相信你。”

“你才剛認識我而已,為什麽要相信我?我必須在今後向你證明我值得信賴才可以。”

“我已經說得夠多了。”她拿開那些抱枕,開始尋找外套,迫不及待地想趕緊消失。

“那麽下次還是約在周四下午兩點鍾嗎?”我盡量輕鬆地問,這個時間是我們在第一次通電話時定下來的。我擔心她可能不會再來。

“回頭我會打電話來確認的。”梅蘭妮用空洞的聲音回答。她像離家出走的小女孩,離開了我的辦公室。她拖著自己的軀殼慢慢走出門去。

第二天,梅蘭妮打來電話。“安妮塔?”聲音聽上去憂鬱而不合年齡的幼稚,“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你,但我一直在想你說的話……你說……進到水裏。你真的會那樣做嗎?”

她的語氣很絕望。梅蘭妮生命中經受過災難性的打擊,其中包括幼年喪母。這讓我想到太平間裏一具接一具屍體的畫麵。緊接著,我突然感覺有了力量。我們已經建立起了聯結。

“是的,梅蘭妮,我說到做到。”

“我真的很害怕,但是……我明天會去的。”

“我們可以做到的,梅蘭妮。”我堅定地說。那一刻,我確定自己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