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無法逃避的事實

2001年5月

當我到達目的地,入口處早已人滿為患,但人流還在不斷地湧入。來自各行各業的專業人士、政治家和公民社會領袖聚集在一起,慶祝“互助會”—紐黑文精神疾病社區中心—成立40周年。

耶魯大學的大禮堂外,是鑲嵌著優雅橡木的圓形大廳。大廳四周擺放的桌子上麵滿是開胃菜和葡萄酒。兩位“互助會”的小提琴手演奏著莫紮特的曲子,歡迎各位賓客的到來,盡管很快被嘈雜聲所淹沒。走進禮堂,我遇到了貴格會的一位社工,我們不太熟。我和她在禮堂的角落裏找了一個靠牆的位置坐下,此時所有的座位都滿了。

著名作家威廉·斯泰隆和凱·雷德菲爾德·傑米森坐在台上的桌子旁。他們討論了社會對精神疾病的汙名化(1)如何使識別和治療這類疾病變得困難。兩人分享了他們曾患抑鬱症和雙相障礙的悲慘經曆,講述病恥感(2)對本就遭受精神痛苦的人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然後他們轉向早已驚呆了的眾人,讓每個人都思考一下自己的精神病史。

“有多少人是曾罹患抑鬱症、精神分裂症和其他精神疾病,後來得以康複的?”凱·傑米森問道。不自然的沙沙聲在房間裏回**。一些衣著體麵的人僵在那裏;一些則偷偷瞥其他人。除了少數幾個“互助會”的研究生,沒有人舉手。

“對汙名化的恐懼使你們保持沉默,”她繼續說道,“但是,除非你們說出來,否則你們成功康複的經曆將永不見天日。”她告訴我們,隻有敢於說出自己從精神疾病中康複的故事,恥辱和絕望才能被修正,甚至得以澄清。

受到她的鼓舞,我向站在旁邊的貴格會友低聲說:“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幾乎與她麵對麵,所以她能聽見我說的話。克拉拉麵向台前,一動不動地說:“我也是。”

這些年,關於我的精神疾病,我私下與人交流過幾次。我把自己青少年時期的遭遇,甚至包括入院治療的事,講給一些值得信賴的朋友或有類似經曆的人。過了二三十年,這些聽起來好像沒那麽可怕—隻是一種年少輕狂的結果,與第一次喝醉把家裏的車撞了,或者大一暑假跟男朋友在一起,卻對父母謊稱住在宿舍的行徑沒什麽不同。

這之後,我和克拉拉再沒進一步探討,也沒再提這事。我沒有告訴她,幾周前我已經申請調取我的住院記錄,而且很快就會收到他們的郵件。

隔著很遠,我就看到一輛白色小卡車沿著狹窄的鄉間小路行駛。下午的爛漫春光吸引我到戶外散步,此時我正在回家的路上。黃色的報春花和各色的三色堇零星點綴在牧場、庭院和安靜的街道兩旁。我喜歡我們住的這個地方,孩子們玩著跳房子和接球遊戲,遛狗的人們停下來聊著天。這裏的大多數房子已經有30年的房齡,有幾家在這裏已經住了30年。我們住了25年。

我努力地注視著周圍,陽光下日本楓葉像紅色玻璃一樣閃耀;比我還高的繡線菊被盛放的花朵壓彎了枝頭—看起來像是雪壓枝頭。但隨著卡車越開越近,我加快了腳步。我要趕緊回家,包裹也許已經送到了。

年輕的郵遞員緩緩把車停下,朝我揮揮手。她拿著一個很大的灰色信封從車裏走出來。我感覺周圍的場景跳了一下,好像時間打了個嗝。她想幹什麽?我想。當她把印著“紐約長老會醫院”的信封交給我時,我才回過神來,感謝她親自把信送來。散步結束了,我耳朵裏嗡嗡作響,但仍然故作平靜,微笑著向兩個鄰居揮手。

回到家,我直奔陽光房,邊走邊撕開信封。我氣喘籲籲地坐到沙發上,然後等了會兒,才慢慢坐直,接著深吸一口氣。一股迷人的芬芳縈繞在空氣中,那是粉色和白色牡丹散發的芳香。房間被午後陽光照得暖洋洋的。我懷著敬畏的心情,猶如一名助產士即將接生她的第一個新生兒一般,從包裹中取出厚厚的文件夾。我的手指劃過標簽上的姓名和病例號,打開文件夾、翻到第一頁時,我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敬畏迅速被強烈、貪婪的好奇所取代,我開始閱覽上麵的內容。

入院記錄後麵,是醫院做出的心理評估:

紐約醫院,韋斯特切斯特分部 心理評估報告 1960年6月7日

佩雷斯小姐是一位聰明、富有創造力和想象力的年輕人,她似乎正墜入疾病的深淵……深陷自殺的執念和幻想中無法自拔。她能夠維持表麵的正常,但也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強迫性維持正常是在過度消耗。羅夏測試顯示,她精神緊張,有重度抑鬱和自殺傾向。綜合來看,這是一種潛伏性疾病,但僅存的一些生命力,使該疾病還有治愈的希望。

——J.D.博士

不管寫評估報告的是誰,這個人都很善良,我想,雖然她對測試內容解讀得有點過分。

我沉浸其中無法自拔,一整天都在看這些記錄。除了偶爾去廁所外,我一刻都沒有停下。比爾很擔心地過來看看我,我衝他揮揮手:“什麽也別說。我需要空間,請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我們的小花貓—小芙陪伴在我身旁。它時而窩在我的臂彎裏,時而爬上我的背,坐在我肩頭;當我一頭栽進靠枕裏時,它便蜷縮在我的頸彎裏。它始終對我不離不棄。

幾位精神病醫生記錄得很詳細。

紐約醫院,韋斯特切斯特分部 1960年6月4日

自入院以來,患者在允許的範圍內,大多都獨自待在房間。要求她出來活動時,她通常偷偷找最邊緣的位置,在那裏看書。同樣,她對醫院的各項治療方案也甚少參與,堅稱自己嚴重缺乏能力。在心理治療中,她同樣消極抵抗。盡管患者非常聰明,但她的表現,甚至在回答具體問題時,也明顯帶有散漫且故意的不溝通、不合作。因此,雖然她掌握超大量的詞匯,但她隻用“人渣”這個詞來形容自己。可以說,她在心理治療中的參與度,的確也不過是一點“渣兒”。

——瑞恩醫生

我感到羞愧。我說話困難讓瑞恩醫生感到挫敗,他把我的恐懼看成消極抵抗,並完全沒有同情之意。我被深深誤解了。盡管我的專業水平很高,我仍然無法將自己內心的感受從他的蔑視中拯救出來。我沉浸在一則則記錄裏,它們把我帶回到了早期精神病院的生活,令我無法自拔。我從頭看到尾,又重新從頭看了一遍,直到深夜。

紐約醫院,韋斯特切斯特分部 精神狀態 1960年8月10日

病人穿戴得幹淨整齊,害怕但很合作。說話聲音很小,近乎耳語,表達起來斷斷續續的。除了一種模糊的悲傷之外,沒有什麽其他表情。她緊緊攥住自己的手。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得多,並且總是凝望遠方,似乎無法把目光聚焦在附近的物體上(阿瑞提將這兩種特征描述為緊張型精神分裂症的常見表現)。她表示,她很沮喪,渴望死亡,隻有那樣,她才不再會是個“麻煩”。她認為自己毫無價值,這使她的自殺傾向更為嚴重……缺乏判斷力和洞察力。

——奧康醫生

淩晨時分,我在黑暗中拖著疲憊的身體上床睡覺。

白天,我又回到陽光房,用一張舊毯子裹住自己,蜷縮在沙發上顫抖。紫色和白色的三色堇、黃色的秋海棠和豔粉色的鳳仙花在屋外的花盆箱裏迎風飄動。晴朗的藍天下,我身邊的美麗世界似乎很遙遠—不真實而且毫無意義。

怎麽了?我想,我怎麽會這樣?

控製好自己,另一個聲音溫和地說道。你還有很多責任,你有工作要做。你必須控製好自己。

但我沒有答案,也控製不了自己。我就那麽坐著,一動也不動。幾個小時過去了。

“要不要喝點茶?”比爾問道,他臉色蒼白而疲憊。“我能幫你什麽嗎?”他又問道。“需要我做點什麽嗎?”幾個小時後他又問道,“要不要喝茶?”

“來點茶吧。”我說。我知道,他不想置身事外。有時候我隻會點點頭。“我需要時間來消化這些,”能開口說話時,我說,“如果你不介意,我還需要一個人待著。”

“好吧。”他說,但事實上他覺得這樣一點都不好。他不明白我為什麽這麽沮喪,為什麽他不能幫助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我擔心他會生氣。

我前前後後多次翻看整本病例,記下每次接受電休克治療的日期和次數,計算出總數。然後核對一遍,又核對一遍。總數是89。89次電休克治療!

89次電休克治療。這周的大部分時間裏,我都在來來回回、昏昏沉沉地忙碌著,計算、計算,還是計算。我製作了表格、清單,我不停地把它們畫了又畫,排了又排。

但不管我怎麽計算,結果都是這個數,89次電休克治療。

1960年6月17日:開始電休克治療。

1960年8月28日:至本月底完成25次電休克治療。

1962年4月18日:連續20次電休克治療完成。

1962年11月18日:電休克治療療程開始,並完成總共18次治療。

1963年4月17日:兩個月前,在完成20次常規電休克治療後,開始對患者進行每周一次的維持性電休克治療,在治療了6次後,已於兩周前停止。

起初的震驚過後,我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我為曾經的自己而深感難過。盡管如此,我仍然必須打起精神,來麵對同事、病人,以及超市或大街上林林總總的陌生人。他們對我的遭遇一無所知,他們看不到醫院的睡衣,也看不到那個驚恐的小女孩。他們完全不知道,我腦中經曆了怎樣一場翻天覆地—我原本的認知被徹底顛覆了。

紐約醫院的郵件送達後整一周,紐約精神病學研究院的郵件也送到了。我一直把研究院當作我的家,那裏的員工和病人是我的家人—我在那裏開始認識這個世界。還沒從之前的打擊中緩過神來,我就迫不及待地翻開研究院的病例,好像一個絕望的吸毒者,記錄裏的內容就是我急需的毒品。沒什麽比知道我的過去更重要了。

我再次被時間帶回到過去,仿佛我又變成了那個20歲的女孩,那個青春期女孩。我迷失了方向,好像隨時會跌入海裏被淹死,我怕得要命。

而另一個我,隻是冷靜地看著。記錄中手寫的部分讓我印象深刻—不知出自誰手,應該不是我認識的人寫的。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臨床醫師,從上麵描述的症狀和行為,我明白其不安表現的含義。那就是我當時的精神狀況比我以為的要嚴重。我原本以為的誤會和意外入院都已不完全是誤會了。

研究院的記錄送到後的幾天裏,我幾乎沒有出去過。悲傷如此沉重,即使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也已耗盡我的全部氣力。在辦公室裏,為了我的病人,我努力振作;回了家,我便崩潰了。

幾周後,比爾和朋友開始了為期一周的航行。起初,我感到一種解脫:少了個需要操心的人。另外,我需要安靜。我可以不必說話;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什麽時候吃就什麽時候吃。我可以邊看雜誌或報紙,邊吃爆米花,或者直接抱著冰激淩桶吃;可以用花園裏的辣椒或西紅柿炒洋蔥。而通常我就吃點麥片把三餐打發了—這樣不用做飯。

然而,殘酷的想法開始入侵我的大腦。它們撕扯我;用死亡動物和嬰兒的畫麵折磨我;在我忍不住哭泣時嘲笑我。不久,這些想法充滿了我的腦海。當又一個周日到來時,我意識到我需要一些現實的聲音,來與之對抗。我懷念貴格會的靜默,渴望與信賴的人在一起。

我開車去了貴格會。路上,陰雲仍然籠罩著我。到門口與迎賓員握手時,我的臉上才有了笑容。我像一個麵臨颶風威脅的小孩,知道母親不在家時,應向鄰居求助—正如我向貴格會友們求助,尋求我無法給予自己的安全感和接納。

我在會議室的角落裏找了一個座位。這裏很安全,我想。

這是6月一個美麗的早晨,天還不太熱。陽光透過樹木照射進來,在硬木地板上留下金色的影子。這裏聚集著形形色色的人,有帶小孩的一家人、老年夫婦、寡婦、各個年齡段的單身人士。他們和我一樣,有煩惱,也都有所承受,但又心存善意。會場上,雖然有小孩在座位上晃來晃去或賴在父母懷裏,但完全不影響這平和的靜謐。

隨著靜默的深入,我似乎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段模糊、消失的記憶。朦朦朧朧中,慢慢有了模糊的影像,好像還有人影在低語。我被帶入一個久遠的謎裏:那是差不多20年前,我的女兒還在上小學。她最好的朋友的母親即將離世……我有沒有向凱瑟琳承諾,在她去世後照顧她的女兒?還是說我隻是想過這個承諾?我說過嗎?過了一會兒……女兒和她朋友激烈地說著什麽,我聽不懂,好像是有什麽麻煩。這些事情真的發生過嗎?我不知道。畫麵裏灰蒙蒙一片,看不清臉,也聽不清說什麽,而且這一切似乎都很遙遠……

會場裏,一位老人站起來開始說話。我調整了自己的注意力,聽他說:“我的背太疼了,疼到幾乎走不了路。今天早上我原本打算待在**,不來參加聚會。但我又想,至少我應該到外麵曬曬太陽。就在那時,我看到了那隻鳥。它正在我的屋簷上築巢。”他詳細描述了鳥巢如何精妙複雜。

“所以今天我帶來希望。”他說,“它鼓舞我前來。”

希望,我在心裏重複了一遍。希望嗎?

我的記憶回到了另一個夏天:假期期間,我和家人及朋友一起去科德角度假。我們正在散步。我的女兒當時還小,她跟我列舉了一堆她在生活中所犯的過錯,並深感憂慮。她為什麽說這些?是因為要去新學校而焦慮嗎?還有別的什麽令她擔憂嗎?我的心在顫抖。有沒有我不知道的?我是不是表現得像我的母親—當我需要她時,卻假裝沒看見?迷霧又將我籠罩起來,而我前後左右的貴格會友們,仍繼續靜默。

我想起更早的一段記憶。深夜,我在白原市家的臥室,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大約10歲,也許12歲。屋裏又黑又靜。我聽到父母房裏的床吱吱響了幾聲,緊接著傳來父親穿拖鞋的窸窣聲。我躺在**一動不動,聽著他離開房間的腳步聲。然後,我聽到我房間的門把手被轉開,腳步聲越來越近……

記憶戛然而止。突然,我的肚子一陣猛烈地抽搐,胳膊和胸腔都在顫抖。我睜開眼睛環顧四周,一切還是原樣。

淚水無聲地滑過臉龐,止也止不住。鼻涕順著上唇流進了嘴裏,我嚐到一股鹹味。但是,我不能吸鼻子,那樣勢必引來他人的目光;我也不能從口袋裏抽紙巾,這會打破會場的靜默。

橫流的鼻涕和眼淚,把我拉回到現實,感覺自己好像科幻電影裏的人,一下子從另一個空間穿越回來。和我一起靜默的這些人,他們絲毫不知道我剛剛的神遊。禮拜結束時,我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出了房間和大樓,其他人還在相互握手、擁抱道別。

從紐黑文開車回家的路上,我的腦子一片混亂。停車標誌、車道分隔線,對車速和路線的意識時有時無。很快,我發現已經到了自家的車道上,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開回來的。

我魂不守舍。真慶幸家裏隻有一個人,這樣就不必向比爾解釋什麽。

我下車,匆匆走進屋裏。像往常一樣,小芙跳過來迎接我,但我沒有理它。我盡力避免的“颶風”已經全方位來襲。我把包放在廚房台上,然後繼續走。

那可能真的發生過。

當然沒有!你真是傻到家了。

我先是來回踱步,然後又不停地繞著廚房走。

我不是我以為的那個人。我的人生從此天翻地覆。

你個白癡。這是自我放縱的墮落。

我不小心撞到了廚房台上,搖搖晃晃地走開。

隻要有相關的哪怕一個詞、一絲想法跳出來,我就感覺一陣惡心。這不可能是我編出來的。

這並不代表什麽。你是一個絕望的蠢蛋,想要博人關注罷了。

我不是我以為的那個人。我父親做的那些事,真的發生過嗎?

我頭暈目眩、疲憊不堪,然後跌坐在一把堅固的椅子裏,把自己蜷縮起來。我用手臂緊緊抱住身體,輕輕搖晃著。這樣我就不會四分五裂了。

我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不明白這是解離。這就是它的運作方式,它使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識別了自己的解離,塵封的記憶也就隨之解開,更多的記憶碎片開始歸位。我已經停不下來。

現在,我不僅明白為何不記得對凱瑟琳的承諾,為何沒能給予我的女兒和她的朋友應有的關注,還明白了,我的母親如何在無意中讓壞事發生在我身上。

壞事?發生在我身上?

一旦承認這是事實,許多記憶的碎片、身體部位的畫麵紛紛湧現在我的腦海。一種陌生的強烈的身體感受向我襲來。

你一定在撒謊。你這個容易上當受騙、無中生有的大傻瓜!

可咒罵無濟於事,它沒能阻止畫麵的湧入,也沒能安撫我滿腹的恐懼。而對於這些,另一個我隻是好奇地看著,從某個視角冷眼旁觀,好像一個氣象學家正在颶風裏測量風速,而那風隨時可能把她吹走。

我從廚房來到陽光房,坐到沙發上,眼神空洞地搖晃著身體。

為了走出混亂,我決定去花園除草。那是我和比爾在後院棚屋附近的一段小山坡上,新開墾的一個小花園。原本那裏隻有一堆回收木料,現在已經種上了長春花、杜鵑花、野花和我們從房子前麵搬來的一些老桂樹叢。我們種的植物跟各種頑強的雜草,包括毒葛,爭奪著這裏的資源。我的任務非常艱巨,因為,即使我能成功清理一些地方,雜草也會迅速長回來。盡管如此,我感覺如果我想要活下去,就必須在什麽地方,任何地方,做點積極的事情。在新開墾的花園裏清除雜草似乎是一個合理的開始。

除草讓我體內瘋狂的能量有了發泄的出口。盡管混亂的思緒仍在糾纏我,但安靜、有條不紊的除草令人感到安慰。我想到了貴格會上的發言。希望?也許有吧。

不久,我就汗如雨下,藍色的背心濕答答的,貼在背上,短褲也都被汗水浸濕。蚊子總來打擾我,我得一邊驅趕蚊子,一邊繼續除草。過了很久,我勸自己停下來,但我做不到。再弄一個小時,我這樣對自己說,就像孩子睡覺前總求著要餅幹或講故事。再一個小時。不知不覺間,四個小時、五個小時、六個小時過去了。

天越來越黑,蚊子越來越多。我知道我必須回家了。我必須吃晚飯,我必須為未來的一周做好準備。然而,我不想走,不想離開這片被清理幹淨的小天地。

你現在的行為就像個不能適應新環境的孩子,我嘲笑自己道,笨蛋。

走開!我正在努力適應。

你是個就知道哭鼻子的笨小孩。除了想你自己那點事,你今天什麽都沒做。偉大的心理學家連自己那點爛事都搞不定。

那一瞬間,我聽到了母親的聲音。我很震驚。我知道她是個好女人,深受許多朋友的喜愛,但有一點,就是她總是毫不留情地責罵自己,甚至一邊批評自己,一邊做事。無論是服用藥物、準備沙拉、打電話給朋友,還是組織一次藝術展,她都很少提及自己的痛苦或原諒自己的不完美。我曾經發誓永遠不會像她一樣。然而這一刻,我站在一堆雜草旁,很熱、髒兮兮又疲憊不堪,我對自己非常失望,幾乎是絕望,我迫切需要證明我沒有變得跟母親一樣。

你無法逃避這個事實,我苦澀而冷靜地想道,把門關上。你剛剛已經證明了,你根本就變成了你的母親。天哪,我恨透了這樣!

我回到屋裏,站在廚房的水槽旁衝洗指甲裏的泥垢。這時,發生了一段祥和的小插曲。一隻貓頭鷹從後院的一棵樹上,飛到另一棵樹上。那一瞬間,我為焦慮的母親感到難過,也憐憫那個無法驅散黑暗的小女孩—我。

緊接著,“颶風”又把我卷入了暴風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