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動人的紀念

1981年年初

帶兩個孩子的生活遠比我想象中更繁忙。幸運的是,我們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找到一所規模雖小但理念先進的學校,並結識了一幫忙碌、理想主義又誌同道合的嬉皮士父母,我們組成了一個大家庭。我原本打算送孩子去公立學校,但比起那些更大也更遠的當地學校,這種合作型學校更符合我們的價值觀(另外,有一條我很認同的親子經驗說:當涉及孩子的事情時,應當具體問題具體處理,而所有理論上的、理想化的設想都必須給其讓位)。比爾起先在學校的財務委員會工作,後來擔任了那裏的財務主管。我則見縫插針寫我的論文。

雖然成年之後,我一直都在進行心理治療,但我知道在找工作之前,我必須結束治療。因為,我不想到求職時,在填寫病史調查表上撒謊,說自己沒有精神病治療史,也不想被拒絕。

車爬上長而陡峭的山坡時,我放慢了車速。在冬天蕭索的燈光下,熟悉的房屋、車道、路口和電纜在滿是幹草的道路兩旁融會交錯,像一幅褪色的水彩畫。那是1月下旬,一個寒冷的周三,我正去往心理治療的路上。

我第一次開車去做治療時,從我們家到桑德斯醫生的家隻需要八分鍾。當時我和比爾住在紐黑文郊區,建築群和西洛克之間的一個小平房裏。我開車下山,穿過蕭條的公共住宅區,穿過威利大街,然後從那裏開始上坡,經過越加繁榮的韋斯特維爾街區,最後到達伍德布裏奇街。車子開過一段長長的礫石路,就到了桑德斯醫生的家庭辦公室。

四年前,我們搬到了紐黑文東麵的一個小城鎮。如果不堵車,到辦公室大概要40分鍾的車程。有時,我會開車經過那棟在西洛克的老房子,但隨著生活越來越忙碌,那裏慢慢被遺忘。

不久後,我就不用再這樣奔波了。經過與桑德斯醫生近十年的麵談,是時候給治療畫上句點,獨立應對生活了。

然而,我寫論文所需的分析數據還不夠,並且結束治療的計劃也成了一個理論概念。在這種狀況下,桑德斯醫生提議我們設定一個終止日期。在她提出這個建議的同一天,我也第一次產生了結束治療的想法。那天,我邊停車,邊想,我不確定現在是否還應該花一個下午的時間接受治療。這個想法似乎很危險,我盡可能將它從我的腦海中抹去。但不知怎地,桑德斯醫生感覺到了我的這一想法。當她問我需要多久能結束治療時,我選擇了一個能讓自己脫離出來的最長時間:九個月。

早春4月的第三天,我真正獨立自主的日子到了。

很多人可能認為,用九個月來結束心理治療,時間未免太長。但如果知道我曾做了多少治療,那他們可能會更驚訝。光是有效、成功的治療—與赫勒醫生和桑德斯醫生進行的治療—就有接近17年。如果算一算我接受過的所有治療,包括被那些傷害我的庸醫,以及一些被我忘掉的好醫生的治療,我已經接受了近21年的治療—目前為止大半輩子的時間。如此長的時間跨度令人難以置信,但我並不後悔我所做的投資。

我怎麽能質疑心理治療的價值呢?尤其當多年來,我都認為自己肯定活不過30歲的時候,它拯救了我。我計劃等論文一寫完,就找個心理治療師的工作。我的目標是,將這份延續了我生命的治愈力量傳遞給其他人,以表達我的感恩之情。

讀研期間,我接受了大量的心理學訓練,特別是在退伍軍人醫院實習期間。然而,最好的訓練—被這個領域中的很多人所認同—恰恰是在自己的治療過程中發生的。桑德斯醫生研究過精神分析,並且我們一致認為,她對我的治療是精神分析。在我父親臨終前,有一次去做治療,我提出不躺在沙發上,而更希望看著她。她同意了:“精神分析跟位置無關。”(2)

治療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剛開始,黑暗、沉重的悲傷壓迫著我的胸膛,像一頭看不見的怪獸伏在那裏,把我壓垮。我確信自己是一個誰也不會喜歡的罪人,於是我總是過度補償,想要努力消除或至少彌補自己的罪,像個傻瓜。我生活在焦慮的旋渦中,雖然父親去世後,這種情緒減少了很多。

實習期間,我已經證明自己可以成為一名優秀的治療師。我也是一個不錯的妻子和母親,雖然遠非完美。我還常常感覺自己像是個幽靈或生活在夢裏,而且仍然很害羞,但到那時,我不再強烈地為自己和他人擔憂。現在,我唯一擔憂的是我可能會太想念桑德斯醫生。

雖然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也是一個38歲的成年女性,但是,我以前從來沒能在精神上獨立過。問題並不是我不知道如何照顧我的家人,而是我能照顧好自己嗎?我的心裏會覺得踏實,還是會覺得空落落的,好像缺失了某些重要的東西?我是否還會覺得,自己像一葉離港的扁舟,在大海中孤獨地漂**?

別做個懦夫,我不斷告訴自己,你會沒事的。

有時,我還是說服不了自己。

但在這個特別的星期三,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是懦夫。相反,我像被施了咒語一樣,感覺自己的心胸變得無比廣闊,內心充盈而豐富。

車行駛到了最陡峭的那段山坡。我經常以為到了這兒就無路可走了,但卻發現還有更遠的路要走。也許是車速緩慢給我造成了錯覺。離目的地越來越近,我的內心是興奮的,而不是焦慮或沮喪。我不像平常那樣擔心會遲到,導致麵談時間縮短。我知道我會按時到達,而桑德斯醫生會在那裏等著我。如果我到達時,她還在會見其他人,這種內心的溫暖也仍會持續下去。

我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心中的迷霧散去了,內心變得一片清明。這一天終於到來了。熟悉的郵箱和電線杆都變得熠熠生輝—我開車經過時,它們好像在對我說話。天空是那麽蔚藍,我幾乎忘記了呼吸。

桑德斯醫生的辦公室到了,我把車停在一輛紅色本田的後麵。那輛車的主人經常在我前麵會見桑德斯醫生。我對她忽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愛。對我來說,這是多麽了不起的改變啊!以前,我很討厭碰見其他來訪者,因為,盡管我快40歲了,但我會覺得他們分走了治療師對我的愛。就好像他們是我的弟弟妹妹,治療師是我們的母親,而母親的愛每次隻能分給一個孩子。我下了車,走進候診室,品味著在這裏的每一刻。我一點都不著急,因為什麽都不會消失。

我的心歡快地跳著。“看到了嗎?”我想大聲呐喊,“我是真實的。聽到了嗎?我是真實的!”

我重獲新生了,比預想的提前了近三個月。

一個月後,桑德斯醫生取消了我的一次預約。她的叔叔去世了,她要去參加葬禮。當時,我們已經安排好了最後三個星期的治療。在她拒絕補做一次治療時,我感覺自己被拋棄了—世界末日來臨了。狂怒之下,我一下子從沙發上跳到地上跪下。“我恨你!我恨你!”我用拳頭捶打著堅硬的木地板,大聲喊道。怒氣上湧,模糊了桑德斯醫生的身影,她仍然安靜地坐在那張伊姆斯皮椅上,隻是仿佛有兩個人影在晃動。像做夢一樣,我知道那兩個人,一個是邪惡,一個是善良。

“你必須停下來。”其中一個堅定地說,聲音很平和,“我不能讓你傷害自己。”

接著,兩個泛著綠光的人影又融合到了一起。過了一會兒,那個平時我熟悉的桑德斯醫生又回來了。憤怒過後,意識漸漸回籠,我知道她是愛我的。

劇烈的情緒波動使我渾身發抖,但我不害怕。我從書裏讀到過,治療終止時,可能會出現一些早期發展階段的情緒,來鞏固治療的完整性。以戲劇性再現的方式完整的結束—類似於重新體驗了一個孩子的成長經曆—更加堅定了我對心理治療的信心:有一天,我會變得堅強,充滿安全感,無所畏懼。

最後一次治療結束後,比爾給我準備了一個驚喜:一個金吊墜,紀念我的治療結束。吊墜的一麵刻著日期:1981年4月3日。另一麵則刻著: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