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他被割掉了舌頭

1978年11月

惡性腫瘤擴散,父親被切除了已經癌變的舌頭。術後,我去紐約市西奈山醫院看望他,比爾和兩個月大的詹姆斯在車裏等我。我邊往病房走,邊鼓勵自己要勇敢。然而一看到他,我就退縮了。

一件薄薄的醫院長袍鬆垮地罩在他消瘦、佝僂的身軀上,他坐在輪椅上,瘦得皮包骨頭的胳膊和雙腿露在外麵—我擔心他可能會冷。他布滿血絲的灰暗雙眼盯著我,張著嘴巴,唾液沿著嘴巴兩邊往下流。呼吸管從他脖子上的一個洞裏伸出來;掛架上,輸液袋裏的**緩緩流進他的靜脈。一條更大的管子從他的長袍下麵伸出來,另一端通向一個袋子,就放在他腿邊那張椅子上。也許那是通到他胃裏的管子—充當流食的通道。

我記不清當時是一個床位還是一個單間了。印象裏,感覺像在一個巨大的空間,或者說更像個穀倉裏,可能還有其他病人四散分布在不同的醫療站,盡管這樣的畫麵根本說不通。我記得那個場景是黑暗的,那反映了我的情緒狀態,又或許可能是太過刺眼的熒光燈所投下的陰影。雖然母親站在我旁邊,但我感覺房間裏似乎沒有別人,隻有我的父親。

他看上去是如此的小。

剛看到我進來,他的眼神亮了一下,肩膀往後縮了一點,抬起手。他的眉毛好像也抬了一下,然而轉瞬間,又回到徹底的疲憊或者說絕望的神情。他又縮回去了。

“哦,該死,羅珊娜。”就在手術前,他還這樣對我母親說。

哦,該死,哦該死,我這樣想著,腦子裏跳出這樣一幅畫麵。我的父親,一家之主,已經縮成了一個小孩兒。我的袖珍爸爸,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他從很有影響力的職位上退下來,退休不到一年,就如此快速地墜入低穀。他的人生從來沒有離開過伏特加、威士忌和香煙,如今這些都來向他索要代價了。挑剔的編輯、尖酸的評論家、大蕭條貽害下的守財奴,都已不複存在,隻剩下這個沒了舌頭的老人。這不公平。他還沒來得及從任務期限和通勤路程中解脫出來,就已經沒時間了;如果還有時間,他可能會變成一個溫和的人。

如今他流著口水,再也不會說話了。

我像被凍住一樣呆呆地站在他麵前,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哼”了一聲。他眼睛緊盯著我,然後朝邊上的文件架點了點頭,像演啞劇一樣,努力舉起胳膊,好像在打開一個寬大的文件夾。他努力用腫脹開裂的嘴說話。

“他想讓你看看他的病例。”我的母親說。

其實,即使她不翻譯,我也明白他要說什麽:告訴我,他們對我做了什麽。告訴我,我會怎麽樣。告訴我,他們真正要對我做什麽。

看看他還有多少時日吧。

“這是我們的女兒索耶醫生。”母親第一次來醫院時,對父親的護士這樣介紹道。我伸出右手跟她握手,左手抵住嘴,低聲咳嗽,來掩飾自己的緊張。我很想解釋一下,我的畢業論文還沒有完成,就算完成了,我也隻是成為一名博士,而不是醫生。我母親那樣說隻是虛榮心作祟。她瞥了我一眼,示意我別亂說話。隻要在工作人員能聽到的範圍內,母親都堅持稱呼我為“醫生”,並故意抬高聲音。這,也是她的使命吧。

盡管我不再被情緒左右,但在很多方麵,我仍然是個膽小怕事的人。別人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我不想挨罵,一想到可能會挨罵,我就緊張得惡心。但我又不想逾越權威—病例是給專業醫生看的,而不是給病人。如果我正看著,一位護士,或者更糟,一位醫生走進來看到我手裏拿著病例,那我要如何跟他們解釋呢?

但是,我的父母需要我。跟他們那代的許多人一樣,他們不信任心理學家,並且對心理治療深惡痛絕。我深吸一口氣,胃部有隱隱的不適感。這是你展示自己能力的機會。他們會深受觸動並感激你。你必須這樣做。

就這樣,我變成了這個家的“私人偵探”。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韙,我也不能讓我的父母失望。

在一堆相似的馬尼拉文件夾中,並沒有明顯地標注病人的名字,我要怎樣才能找到我父親的病例?我討厭被逼迫的感覺。我轉身望著父親,臉上滿是“看你讓我受的什麽罪,請不要再逼我了”的表情。後來我意識到這個表情根本就是我母親慣有的表情—我發誓永遠不會重複的那個表情。他皺起了眉頭,指著文件夾,用力點著手指強調著。我別無選擇。

我又深吸一口氣,說服自己確實是一名醫生,並且我有權翻閱我父親的病例。

靠近文件架時,我發現這些文件夾沒有任何明確的順序,隻是隨意地堆放在台麵上。我拿起最近的一個打開,是一個陌生人的名字。我是一個膽小而缺乏經驗的罪犯,當我把文件夾合上,放回架子上時,我假裝看了看牆上的一張海報。看到了嗎?我並不是真的在看文件呢。

第三個文件夾是我父親的。那時我的耳朵已經在嗡嗡作響了,周圍的物體開始搖晃移動。我快速地瀏覽了一遍,其中有很多看不懂的詞句。在退伍軍人醫院實習時,我學了一些醫療簡寫,但這上麵的許多符號和縮寫我都沒見過。我快速地跳過那些生僻字符。

一名護士走到櫃台邊拿起一個文件夾。我把姿勢擺得更像個好學的醫生。她沒有注意到我。

終於,這位“偵探”心理學家沒有新的發現,也沒找到有價值的秘密,任務宣告失敗。吉爾伯特醫生的病例記錄得很全麵:他發現了亨利·佩雷斯舌頭底部的鱗狀細胞癌;在六小時的手術中,他將其與一些淋巴結一起切除;術後並發症不明顯;血壓有點高,但之前也如此;其他生命體征,在術後屬正常範圍。

我把文件夾放回架子上,轉身麵對我父母驚恐的臉。“這上麵寫的,跟醫生說的沒有任何不同。”我說,“這是個好消息。醫生認為一切都在掌控中。有些測試結果還沒出來。沒有提到預後情況。”

父親動了一下,好像要轉過臉去,但因身體疼痛放棄了,他眼神空洞地注視著遠處的某個地方。我想給他一個安慰的擁抱,但他幽靈般的樣子讓我害怕觸碰他。他浮腫的臉上有管子和手術的傷口,像一個玻璃製的易碎品。我擔心一碰,他就會粉身碎骨。

母親歎了口氣,不安地絞著手:“至少沒有什麽我們不知道的。”她對父親擠出一個微笑。他瞪了她一眼。

我為他們兩個難過。

父親手術一個月後,比爾和我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到白原市,跟父母一起過聖誕節。父親穿著一件帥氣、量身定製的藏青色浴袍,裏麵穿著熨過的睡衣。他直挺挺地坐在小客廳的扶手椅上,身體消瘦,好像百貨商店的假人模特。坐在那裏,似乎已經耗盡了他的氣力。沒有人提到他的病情,但從他的行動方式和麵部表情來看,我知道他正承受著痛苦。

也沒有人提到詹妮姨媽,這是她缺席的第二個聖誕節。姨媽去世前,她每年都來跟我們一起過聖誕節,從我7歲那年跟隨父母搬回紐約東部時一直是這樣。在康涅狄格州的家中,我時常在房子裏徘徊,叫著她的名字;有時晚上還因為想念她而哭泣。我父母對她的缺席熟視無睹,而在我眼裏她的缺席是那麽刺眼。但,我也什麽都沒說。每當我進家門,總好像有一隻強大的、看不見的手將我變成一個年幼、膽小的綿羊。

大人們顯得很拘謹,談話也很不自然。大家把精力用在了否認悲傷和恐懼上。以前,在這種聚會上,父親總表現得喜怒無常。要是他身體還健康的話,他可能早就開始咆哮了。如今他連話都說不出來,新的不確定性讓人更怕接近他。我們應該試著跟他說話嗎?遞給他紙筆?跟他一樣 “嗯啊”地交談?

父親已經無法再說出一個完整的元音和輔音,隻能從嘴裏發出或長或短、各種音調的“嗯啊”聲,點頭或小心轉頭替代了他想說的話。隻有3歲的傑西卡似乎沒有受到緊張氣氛的影響,她從奶酪拚盤上抓起一塊餅幹,跑向外祖父的椅子旁,笑容滿麵地遞給他:“給你的!”

父親蠟黃、僵硬的臉頰上,眼角露出了笑意的皺紋。他悲傷、扭曲的臉龐似乎被陽光照亮了。他向前彎著腰—表示正式的鞠躬—然後接過那塊餅幹。他拍拍她的胳膊,枯瘦的手顫抖著。

“你好,祖菲格。”她咯咯笑著,也拍拍他的胳膊。

我第一次懷孕時,曾問過母親,她希望外孫們怎麽稱呼她。 “我可不想聽到那些忸怩的稱呼,什麽奶奶、夫人、老婆婆。”她說道,聲音裏滿是責備,“就叫我‘外祖母’。” 她強烈的反應讓我吃驚。

傑西卡剛學著說話時,想要努力說“外祖母”,說出來卻成了“祖母堡”,這太可愛了。而“祖菲格”則成了她對外祖父的稱呼。雖然傑西卡很快學會了說標準的“外祖母羅珊娜”,但因為見外祖父的時間相對比較少,她這個早期學會的昵稱就留了下來。

奶酪和餅幹分完後,孩子們也都安頓下來—傑西卡坐在她爸爸的膝上,小詹姆斯睡在我懷裏—我們開始拆聖誕節的禮物。從我記事起,我就對拆聖誕禮物懷有一種既喜悅又痛苦的矛盾心理。即使那時候還是小孩子,我和弟弟們都知道父親不舍得花錢。他通過沉默、憤怒或冷嘲熱諷的方式來表達對物品及購物者的不滿。

而那天父親送了母親兩件禮物。

第一個禮盒很重。母親坐在條紋沙發上,身前是天主教慈善機構的咖啡桌。父親費力地把那藍色包裹朝她遞過去,又用腳把禮物在地毯上往前推了推。這時,傑西卡跑過去把禮物拿起來。

“我來幫你。”她說。

母親快速挪到傑西卡旁邊的地板上,坐在矮桌前。“我們一起打開它吧。”傑西卡咧開嘴笑著,然後拉開了盒子頂端的蝴蝶結。

我的父親向前傾著身子,他的眼睛因充滿期待明亮了起來,微笑使他的臉頰和嘴角的線條也變得柔和起來。

解開卷曲的緞帶,包裝紙掉了下來,露出一個深紅色的麥斯威爾咖啡罐,裏麵裝了滿滿一罐的硬幣。罐子裏有張聖誕卡片,母親大聲地念著上麵歪歪扭扭的字:這樣你就永遠不會缺零錢用了。這些都是我給你攢的。

她的臉紅了。“我會好好用的。”母親說,她努力讓自己不哭。

然後,父親又從他坐的椅子旁邊拿起一個小盒子,他把它舉起來讓大家都能看到。“啊—昂—啊?”他說。母親向他微笑,他也笑了起來。那是一副漂亮的深綠色駕駛手套,手掌部位配有黑色皮革防護墊,指關節部位剪裁出橢圓形的孔洞,以保證靈活和通氣。卡片上寫著:給你未來的旅程;希望它們能讓你戴著時尚前行。

母親笑了。“謝謝。”她說,“最近我經常開車,它們很有用。”

父親為了取悅母親而表現出的慷慨和孩子般的殷切,可能是他所送出過的所有禮物中最誠摯的,這與他平時的態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感覺到他對母親日漸增長的依賴。他們的關係最終會怎樣?

回家的路上,比爾負責開車。孩子們經過漫長的一天,已經疲憊不堪地睡著了。街上滿是聖誕燈和白雪覆蓋的樹木,車子在黑暗中穿行,我的思緒回到了令人不安的過去。那天下午,我坐在布朗家的遊泳池邊,父親忽然說他愛上了我,說完又急忙走開,去找他的朋友。

也許是赫勒醫生震驚的反應,讓我對那個場景記憶深刻。與其他模糊的記憶不同,十多年後,那件事似乎仍近在眼前。我的父親跨越了他不該跨越的界限,而在當時,我把它看成一場噩夢,並努力將它從腦海中趕走。

接下來的那個秋天,每次從醫院回家探望期間,如果父親進屋時隻有我一個人,我總會找機會走掉。我沒有表現得特別明顯,比如馬上衝出去,但是他離我越近我就越焦慮,這使我迫切地想遠離他。時間久了,這樣的行為也變得很明顯。有一次,為了躲開他,我離開了客廳,等我再回來時,弟弟、姨媽和父母正聚在一起喝雞尾酒。他把我叫到一邊,問我是不是怕他。

“有一點。”我紅著臉小聲地說。我不想讓他難過,但我也不想說謊。

“是因為夏天在布朗家發生的事嗎?”

我呆住了。他一直知道自己做了什麽?我一直以為他喝醉了,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所以才原諒了他。“有一點。”我說。

“好吧,你不必再為此擔心了。”

“謝謝。”我說,不太確定他的意思,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抑製住想要跑掉的衝動,站在他身邊。

之後誰也沒再提起過這事。

借著汽車和路燈照進車裏忽明忽暗的光線,我盯著比爾堅實的輪廓,想到剛剛與我們分別的那個往昔不再的男人,不知道該感慨些什麽。自從嫁給比爾,我有了安全感。父親再也不能諷刺、嘲弄母親或弟弟了,我應該為此感到高興嗎?這是惡有惡報嗎?我對父親的痛苦和屈辱難過,但那是一種蒼白、平淡、寬泛的悲傷,冷漠而又沒有任何情感上的聯結。我相信他愛我,但我隻感覺麻木。

“你怎麽看我爸?”我問道,希望比爾能幫我建立起某種聯結。在反對戴夫姑丈酗酒。在我父親那樣說的那一刻,我十分確定我父親也是個酗酒者。

對於祖父的自殺,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熬過來的。我的祖父是否也酗酒?在家裏,我的父親從來不談論他的家庭,我們對他的個人生活也知之甚少。在離家很多年後,我從表姐珍妮弗那裏知道了他最有爭議的過去。我從沒想過要在父親麵前提起祖父的死。我想,秘密應該被尊重。

事後看來,他退役後,在從事報社和《埃勒裏·奎恩神秘雜誌》的工作時,他的暴躁和愛抱怨正是抑鬱的症狀。他築起冰冷的牆,將過去牢牢封閉也有了解釋: 他在努力隔離自己心靈的痛苦,但是煙癮和酒癮卻把他引向毀滅。最終,我的母親也染上了煙癮和酒癮。

父親去世幾個月後,在與比爾的一次爭執又和好的過程中,我發現自己不再感到焦慮了。我的身體不再顫抖;胃裏也不再覺得翻騰,這種變化非常明顯。我不再感到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