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變幻的魔法

1971年春

由於不知道事情會怎樣發展,我的策略就是:不斷嚐試。然而,當我發現自己作為1971屆的學生,坐在耶魯畢業生紀念日的灰色金屬折疊椅上時,還是感到無比驚奇。彼時,我已經是一名即將畢業的耶魯大學優等生。

我們婚禮前的那年冬天,耶魯開始招收第一批女學生。那時,耶魯正在規劃具有曆史意義的男女同校製,但耶魯是絕不會接收一個參加成人教育課程的人,更不用說那人還是前精神病患者—盡管我並沒有提這一點。但因為我在哥大綜合教育學院成績不錯,而且我即將搬到紐黑文居住,所以我還是遞交了申請。

3月下旬我收到了耶魯的拒絕信,我並不覺得意外,但還是很傷心。到了6月,我被安排成為一名“特殊學生”—耶魯大學學生的配偶,完成所有必修課就可以拿到耶魯大學頒發的畢業證書。我符合標準,因為比爾即將成為耶魯大學的社會學研究生。

1969年9月,我和第一批女學員一起進入耶魯大學。其中大二和大三的女生,都是從國內最好的大學轉到耶魯的。作為一名特殊學生,我住在校外。有時,我乘公交車到市中心;有時,我騎自行車,隻是用時比較長。我獨來獨往,我麵帶笑容。我喜歡上課,而且我成績很好。

但這也讓我再次成了“新來的女孩”。我太害羞了,交不到朋友。我告訴自己不要介意,畢竟能夠在耶魯大學學習,單憑這一點,已經完全超出了我最宏偉的夢想。但事實上,我心裏的矛盾仍然存在。我有時感激現狀,而有時又對自己“二等公民”的地位感到不滿。我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是其中一員,而除了一起上課外,我跟其他同學沒有任何互動,所以我的體驗不像是在生活,更像是在看電影:雖然對結果感到好奇,但眼前的一切似乎跟我沒有什麽關係。

耶魯男女同校製的過渡過程很是艱難。一年後,許多之前轉來的女生都離開了,耶魯大學重新開放接收轉校生。這次我還敢申請嗎?我問自己。作為一名社會學專業的特殊學生,我在本科和研究生的學習中都取得了優異的成績。在心理治療中,我提到了轉校的事,身為耶魯畢業生的赫勒醫生鼓勵我去申請。我手裏拿著成績單,大步走進社會學係主任的辦公室,詢問他能不能幫我從哥大綜合教育學院轉到耶魯大學,而他真的幫我轉校成功了。

當我懷疑自己或不知所措時,赫勒醫生總會幫我堅定信心。把錄取通知書拿給他看的那天,我的驕傲之光幾乎能照亮半個紐約市。

一周後,我重溫了這種感受。在我們麵談時,赫勒醫生帶了半瓶香檳。我們共同為我人生中的重要時刻舉杯慶祝。這對我的自信和成就是一種極大的肯定。

以這些年我對他的言語和行事風格的觀察來看,赫勒醫生是個敏銳細致、體察入微的人。他溫和而有趣。不高興時,他會直接表達,用一種平靜而溫和的方式,給人以安全感。他不用刻意說多麽為我高興,因為那半瓶香檳已經說明了一切。

大四的最後一個學期,我成了一名真正的、如假包換的耶魯大學本科生。我拿到了一張帶照片的學生證,在體育館學會了打壁球,知道了如何從圖書館借書,並參加了一個題為“文學作品中的問題少年”的畢業生專題研討會。耶魯本科生有12所住宿學院可供選擇,學生們在那裏進行日常作息和參加各項活動—非正式體育比賽、國際象棋比賽、派對,等等,至少我認為是那樣的。我選擇了達文波特學院,因為比爾讀本科時也選了這個學院。

我收集了很多耶魯的東西。我買了一個耶魯文件夾,幾個筆記本和兩件T恤。第一件T恤是白色的,前麵用深藍色的大寫字母寫著“耶魯”;另一件T恤是深藍和白色條紋的,左上角靠近心髒的位置印有“耶魯大學”。我還在車後窗貼上印有耶魯的貼紙(畢業後不久我就把貼紙拿掉了,我不想太炫耀)。成為一名耶魯大學生,對我來說像一個轉瞬即逝的魔法,趁著魔法還在,我要好好珍惜有它的時光。

學期末,我們畢業了。我不想錯過這場充滿榮譽和認可的畢業盛宴,我決定參加即將在周六舉行的班級畢業典禮,盡管那裏我一個人都不認識。我很可能看上去很傻,但我不想錯過人生中如此重要的時刻。我想體驗一下酷的感覺。

在老校區那片灰椅子中,我選了一個靠過道、人少的座位坐下。那些演講者我不認識,他們正介紹著傑出的男女學生以及他們的成就。演講的間隙,時不時有成群的學生說笑著從我身邊走過,他們分享著我聽不懂的笑話和其他話題。我也渴望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這不公平!然而我知道,哪怕允許一絲嫉妒或不滿的情緒進入我的內心,都會毀了我。我努力穩住自己的情緒,提醒自己,你是一名前精神病人,能有今天這樣的成就對你來說已經夠好了。放在幾年前誰會想到你能有今天?

一群女孩從我旁邊經過,她們時而嘰嘰喳喳地說著,時而哈哈大笑起來,氣氛融洽而熱烈。我抬起頭,期待地微笑著,但她們並沒有注意到我。嫉妒又開始在我耳邊低語。我恨你們,我瞪著她們,這樣想道。熟悉的現實脫離感將我淹沒,連帶那個細小的聲音。如果剛才的事情根本沒有發生呢,我在嫉妒些什麽?如果連我這個人都不存在,又怎麽會被別人孤立在外呢?

我一點也不酷。我隻想回家,但離比爾來接我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在那個宜人的春末下午,我坐在那裏,看著晴朗天空中的朵朵白雲,重新考慮了周一的畢業典禮,不知道我的家人會不會為我感到驕傲。他們會感到高興嗎?或者我的成就又會成為父親用來打壓母親和弟弟的機會?我不知道父親是否明白,當他對母親說我比母親好時,他就已經把我所有的成就感都抹殺了。

但是,我內心是一個充滿希望的人,所以很快就忘了我的嫉妒和家庭問題。畢業典禮會很棒的,我向自己保證說。

我撫摸著身上的亮黑色學士服,昂首挺胸,站得筆直。我即將從耶魯大學畢業,而這是有史以來第一個有女學生的畢業班。我,曾是一名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精神病人;我,比別人晚了四年才念完高中;我,第一次申請紐約大學和耶魯大學都被拒絕了。而此刻,我站在這裏,就如同買了一張去奧爾巴尼的機票,卻最終飛往了巴黎。此刻,我隻希望能與幸福相伴,在堅持不懈、努力、好運和卓越的心理治療下更好地生活。

但這些我都沒有感受到,相反,我感到痛苦。當應該由衷地感到歡樂和喜悅時,我的整個軀體—從頭到腳—都充滿了恐懼。在發給我的正式通知文件中,有一封來自財務辦的通知,上麵寫著:“所有的學費、住宿費、實驗室和圖書館費用須全部付清,否則學生在畢業時將不會獲得畢業證書。”如果職業康複中心沒有支付這筆費用怎麽辦?我是信中提到的這類學生之一嗎?大量的信件、通知和一係列的說明,都明確了我是耶魯大學本科畢業生的身份(有的信息中甚至給了我一個特定的畢業生號),但我的思想隻集中在這件無法核實的事情上。

周日早上,我參加了在伍爾西大廳舉行的學士學位授予儀式。金碧輝煌的大廳裏,有精致的雕塑、大理石柱和繪著米開朗琪羅畫風的拱形天花板,到處都金光閃閃。我坐在那裏簡直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如果我父母能在這裏看到我,會不會和我一樣吃驚呢?除了肅然起敬之外,那天的其他感覺都如同隱入了迷霧一般,模糊不清。

現在,周一,我坐在達文波特學院美麗的庭院裏,環繞在一片美麗的格魯吉亞磚瓦建築中,滿眼是綠葉繁茂的杜鵑花、月桂樹和冬青樹。空氣清新,陽光燦爛。腳下的草地茂盛而柔軟,牆上爬滿了常春藤。我數不清現場有多少人。在主要儀式結束後,達文波特的畢業生從老校區來到了這裏—所有畢業班學生都將坐在主席台對麵的榮譽席位上。然後,接受各自學院頒發的畢業證書。

起初,我並沒有心思擔心。從老校區到達文波特的路上,我跟其他學生一起穿過馬路,完全不理會紅綠燈,讓車輛給我們讓路。跟大家一起這樣做令我感到開心,要是耶魯大學的文職人員沒有罷工就更好了。當我們經過的時候,有幾名站在路邊的文職人員看起來很生氣。正常情況下,所有畢業生都會拿到一份畢業典禮的活動清單,而罷工意味著沒人去做那份清單了。

我走在路上時,通過身邊學生們的對話知道了這些。路上我還碰到了一個沮喪的年輕人,名叫艾德。我們開始攀談起來。艾德害怕他父母會對他失望,因為他去的是威芬普夫斯音樂學院,而且花了五年時間才畢業。

哎!他抱怨的時候我想,比別人晚一年就讓你感覺落伍了,那要是六年呢?但我什麽也沒說。盡管艾德的理由遠比我的好,但我知道在這裏我們都沒有歸屬感;我們都希望能真正融入其中。

“你歌唱得這麽好,你的父母應該特別驕傲才是。”我這樣說道,希望能使他振作起來,但他還是愁容滿麵。

周圍,一群群年輕美麗的男女學生說著、笑著、互相擁抱著。有些人在他們的學士帽上畫了和平標誌。大多數女學生都沒穿學士服,而是穿著長裙和短袖上衣,花枝招展地炫耀她們衣服的時髦款式和美麗花紋。幾周以來,她們的照片和故事屢屢出現在報紙、電視和收音機上。作為第一批從耶魯大學畢業的女學生,她們有理由受到各界的關注。

但顯然我並不屬於她們中的一個。除了我之外,隻有一個女孩穿著學士禮服,戴著學士帽—一個高大漂亮的黑人女子。不知她選擇這裏是否像我一樣,從未想到會有今天。總之,我想可能這一天對我們兩人來說都意義重大,因而不想放棄傳統。

我的父母和弟弟泰勒坐在後麵的家屬專區。比爾的母親、瑪喬麗姑媽和戴夫姑丈、詹妮姨媽坐在他們身邊。裏奇和芭比正忙著安置他們在佛蒙特州的新家,因而沒能到場。我和比爾誰也沒說我已經收到“美國大學優等生協會”的入會通知,因為我們想給他們一個驚喜。但天哪!我才是那個大吃一驚的人:我所期待的驚喜並沒有發生,等待我的隻是一個黑洞,一個充滿懷疑的火山口。我不停地想那通知:“所有的學費、住宿費、實驗室和圖書館費用須全部付清,否則學生在畢業時不會獲得畢業證書。”

你會畢不了業;你會拿不到畢業證;你不會獲得任何榮譽。想到這裏,我的胃裏一陣翻騰;我的心因為即將到來的打擊而變得冰冷。我又重新回想了對我有利和不利的證據:我收到了一包東西,裏麵有學士服和學士帽。到目前為止也沒人來阻止我參加畢業活動。我先是這樣對自己說,繼而又被另一個聲音打斷,DVR是個官僚機構,它可能沒有給我付費。官僚機構從不按時付費,而且它可能不會付,為什麽它要幫我付費呢?隨著這個聲音的增強,恐懼壓倒性地向我撲來。任何快樂的感覺、任何我應擁有的自豪感,以及這件事對我來說的意義,都被深深地掩埋。

達文波特學院院長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他說最後的儀式即將開始。一位學生在此發表“我們的最後一課”的演講,但我什麽都聽不進去,因為如果我不能畢業,他所說的那些都跟我沒有任何關係。終於,畢業儀式開始了。畢業生的名字三人一組,按照字母順序被大聲念出來,每個名字後麵跟著他們所獲得的榮譽。隨著一組組的名字被念出,我越來越焦慮不安。我努力集中精神,隱藏自己持續惡化的情緒,讓自己看上去很正常。

就像行刑官對即將行刑的犯人那樣,我在心裏對自己說,你要做好失望的心理準備。你不會拿到畢業證,也不會獲得“美國大學優等生協會”的榮譽。但是,你能應付這些,你會沒事的。

但我知道,如果一切真的成為泡影,我會徹底崩潰。

你從未想過會在這裏。這是你從未想過能夠擁有的東西,你怎能因為失去它們而難過呢?

淚水馬上就要奪眶而出,這時,念到“S”開頭的姓氏了。我的周圍閃著耀眼的光芒—太亮了,我有些頭暈目眩。

“傑弗裏·阿瑟·薩姆森,優等畢業生; 安妮塔·佩雷斯·索耶,最優等畢業生,準入美國大學優等生協會,社會學係最高榮譽;阿曼達·西蒙斯……”

我沒聽錯嗎?那些榮譽是在你的名字前麵還是後麵?我邁著發抖的雙腿,來到達文波特院長頒發文憑的桌前。他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直視著我的眼睛,邊點頭邊意味深長地說:“祝賀你!”

回到座位上,我仍然止不住地顫抖,但此時我已經不再那麽坐立不安。我意識到剛剛發生了戲劇性而美妙的事情。我的心不再因恐懼而冰冷,而是變得溫暖起來。它有力地跳動著,像歌劇中的低音鼓。慢慢地,我打開手裏那深藍色的封麵,盯著畢業證書上的拉丁文。高中和教堂的學習,已經足夠讓我看懂那段優雅的拉丁文所寫的權威畢業聲明。聲明下麵,是深藍墨水的手寫體:右側是“成績最優等”,左側是“社會學專業學生”。

而在那中間,正是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