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香檳、蛋糕和生米

1969年夏

這一天,從它開始的那刻起,就注定了與所有平常的日子截然不同,我仿佛身處夢中,又好像在童話故事裏。

我很早就醒了。陽光透過薄薄的白色窗簾,在它的邊緣投下淡淡的光。很久以前我還住在這裏時,牆是粉色的,如今這裏已經被母親重新粉刷成了明黃色,掩蓋掉了那略顯幼稚的顏色。窗簾是母親用一種不常見的絎縫布做的,那肯定是她在打折時淘的。窗簾的頂部是褶皺的窗幔,簾布從兩側散開垂下來。每個窗都加裝了一塊白色遮光簾,讓這個房間的私密性更強。鄰居的房子就在車道對麵。拉開一邊的遮光簾,可以看得到外麵的天空。

自從八年前重回醫院,我就沒有在家住過太長時間。而自從20歲試圖在這裏自殺以來,我最多就隻是在這個房間過個周末。它那黃色的牆壁再次提醒著我,一切都不一樣了。今天你要出嫁了。你再也不會一個人待在這裏了。

與之前常有的惴惴不安不同,此時我隻感到一種身心舒暢的平靜。我的心房像一隻奶罐,裏麵盛滿了加蜂蜜的熱牛奶。安寧的感覺湧入我的每根血管、每根指尖。我躺在兒時的被子裏,沉浸在美妙的幸福中。

想要小便的感覺打斷了我的幻想。我把被子掀到一邊,下了床—公主要去如廁了。從洗手間回來,我把兩扇窗戶上的遮光簾都拉上去,然後又鑽進被子裏—公主想要在**多賴一會兒。躺在從天主慈善會上買來的舊單人**,可以望見窗外那棵櫻桃樹的樹葉和湛藍的天空。每年5月初我生日時,這棵樹就會開花。屬於我的櫻桃樹。

這時太陽已經升得老高。外麵的天氣很好。我凝視著另一扇窗,對麵是鄰居的房子,然後環視著房間的四周。

與父母臥室相鄰的那麵牆上,一個破舊的白色木製書架上擺放著書籍和紀念品。我從初中開始每年做的年鑒也放在那裏。幾張《少女妙探》的電影錄像帶,旁邊是平裝版《莎士比亞全集》第三卷,綠皮的,已經有點褪色了,書脊上印著“紐約醫院,韋斯特切斯特分部-圖書館”。書架的兩端放著一些盒子,盒子裏裝滿了旅行收集來的小飾物、電影票、朋友的留言條、舊書信、高中戲劇的節目單,還有已經幹掉的舞會胸花。我感到懊惱,因為這些東西的大部分來曆,我都不記得了。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你將重新開始你的人生。

我和比爾商量辦一個盡可能小而簡單的婚禮。由於他離家多年,而我在醫院裏失去了大部分的記憶,所以我們幾乎沒有很久以前的朋友。出於這個原因,也為了盡可能給父親省錢,我們隻邀請了最親近的人:總共27個人。我們決定在房子旁邊的花園裏舉辦婚禮,在門廊處迎賓。

鮑勃是比爾的伴郎。他們自60年代初在海軍服役時相識,就成了最好的朋友。我在綜合教育學院第一次與比爾相遇時,他們正合住在一間公寓裏。我弟弟裏奇的妻子芭比同意做我的伴娘。他們結婚時,我也曾給她做伴娘,我們相處得很好。婚禮前幾個月,芭比告訴我,她懷孕了。這意味著,她的孩子也會在現場見證我和比爾的婚禮和誓言,這讓我感到幸福又開心。這是來自上天的祝福,是我們幸福婚姻的昭示。

婚紗是我自己縫製的。我花0.49美元買了個人模,20美元買了白色亞麻布—風格簡單,不需要太多布。我在禮服下擺和無袖袖口的邊上縫上比利時蕾絲花邊。父親給我用來購置禮服的餘款,我用來買了一台便攜式“勝家牌”縫紉機。買縫紉機還附送了縫紉課,我在縫紉課上做好了禮服。這個課程正好幫我學到一些必要的技巧,例如怎樣讓袖口的貼邊整齊妥帖,如何縫上蕾絲花邊等。

芭比的伴娘服也是我自己做的,是一條淡綠色的棉布裙,兩側有可以調節的帶子。我沒戴麵紗,而是戴一頂雛**冠,交給市裏的一家花店來做,用雛菊和白百合做捧花。

比爾住在一間小房子裏,周邊的社區和諧而略顯破舊。它位於紐黑文郊區,在一片建築群和山林之間,距離我父母家大約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我打算在楠塔基特度完蜜月後搬去與他同住。我父親的姐姐,瑪喬麗姑媽的一位朋友把她的夏季度假屋借給我們一周—正趕在7月4日的度假高峰前。結婚這天,我之所以可以做到如此冷靜,還有一部分原因也許來自6月21日這個日子:夏至。夏至,將我們與過往文明的婚禮和儀式,以及這個世界之外的東西聯係了起來,那是一種至善至美或獨一無二的力量。許多人稱之為上帝。

而如今我已不知該如何看待上帝了。直到大約一年前,我一直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我每周都懺悔自己的罪過,並認真反思自己的缺點和過失—我十分樂意認真對待自己的宗教信仰。星期天做彌撒時,我會吟誦拉丁頌詞。然而,有一天晚上,我忽然意識到,正是我在教堂裏所說的那些傷害了我。

那晚,我跪在紐約市一所教堂的地下室裏,準備懺悔。“主啊,你到我舍下,我不敢當。”我用拉丁語重複了三次,右手攥拳捶打著心髒,“主啊,我不配”。我盡力為自己的罪感到難過,盡管當時我並不能具體地說出自己的罪,例如搶劫、謀殺,甚至故意刻薄。但我擔心,如果我不認為自己是個肮髒、應受譴責的人,我可能又會犯下不謙卑的罪。

突然之間,我發現自己已經無法繼續做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了。我想到,我花費那麽多的時間進行治療,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就是為了想要理解和接納,我生活中所遭受的諸多艱難困苦與掙紮並不是我的錯。一直專注於內疚和自責肯定是不對的。真實而慈愛的上帝,是不會讓人們痛恨自己的。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低下頭,在心裏思索著答案。幾分鍾後,我走出教堂,投入這個嘈雜吵鬧、臭氣熏天,卻熱情友好的城市夜晚的懷抱。

婚禮那天,當透過櫻桃樹的樹葉看著天空時,用不著完全相信上帝,我也能感覺到一種神聖感。

一股咖啡和培根的宜人香氣飄進臥室。其他家庭成員都已經起床,樓下熙熙攘攘的人們正在準備著早餐。我聽到泰勒向母親喊了句什麽。當聽到詹妮的聲音時,我的心歡快不已。詹妮是我的教母,她一直愛著我並相信我;她讓我安心。我渴望待在**繼續我的思緒,但我知道,是時候讓公主現身,盡一下自己的職責啦。

我不情願地坐起來,掀開被子,它那如同皮草般的柔軟觸感—隻有用了多年的床單和毛毯才會慢慢擁有那種觸感—還在皮膚上久久縈繞。我的每一個動作被無限放大,猶如投射在巨大的高保真彩色熒屏上;每個想法中的每個字、每一絲聲音、每一種氣味,皮膚上的汗毛、光線、空氣都放得清晰可見。我穿上那件12歲就開始穿的粉紅色格子浴袍,穿上那雙至少有相同年歲的平底拖鞋。真希望我記得這些衣服所見證過的過往,我邊係浴袍邊想。我用手搓了搓額頭,匆匆走下樓梯進了廚房。

身穿自製白色禮服,頭戴花冠,捧花上的百合散發著陣陣香氣,我準備好了。粉色的唇膏,淡淡的妝容讓我的臉光彩照人。我感覺好極了,仿佛身處童話般的夢中。

我站在後門,等待著我入場的信號。比爾的嫂子將用大鍵琴演奏巴赫的讚美詩《喜樂心靈》—之前,比爾從他康涅狄格的家中把那架大鍵琴萬般小心地運到我父母家。比爾的兩個侄女會演奏長笛。那首曲子響起時,便是給我的信號了。我將走到房子一側的門廊,門廊旁是一條長滿富貴草的斜坡,一直延伸到小花園;圍繞著滿是歲月痕跡的石板路,種著一片片的玫瑰、杜鵑和鳳仙花,看起來像一座低配版的老式城堡花園。同時,我父親聽到那首曲子,也將從前門出發,然後我們在門廊下會和,他會送我走過四級石階,來到拱門圈那裏—伴娘芭比的前麵,然後他會坐到花園前麵的椅子上。接著,比爾跟伴郎鮑勃應該在前門會合,然後一同走到我和伴娘所站的位置。

主持婚禮的牧師帕克博士是我一位老同學的父親。我故意忽略了他的教派,因為考慮到宗教敏感性,這已經是我能做出的最佳折中方案了。比爾的家人是聖公會教徒,但他已經遠離了那個教派。母親、詹妮姨媽、我和我弟弟都是天主教徒。我父親說他是無神論者,他從來不上教堂,也從不談論宗教。他的姐姐瑪喬麗姑媽是聖公會教徒,她看不起天主教徒,而我的父親又看不起她。姑媽家的表哥跟我說過,我們的祖父—我父親和瑪喬麗姑媽的父親—是猶太人。比爾說他的外祖父也是猶太人。因此在我們家,人人都知道不能談論宗教。

我在後門聽著大鍵琴的演奏,等了很長時間。這時比爾最小的侄女跑了過來,看上去有點擔心,“他們都在等你。”她說道。

“我……我……但我沒有聽到信號聲啊。”猶豫片刻,我深吸一口氣,大步向前走去。

當我走到房子的一側,靠近花園台階時,我意識到,是風把聲音吹走了;她一直在彈著大鍵琴。銀色琴弦上飄揚出的美妙樂曲,像螢火蟲一樣飛舞在我四周。我重新恢複了平靜。

我小心翼翼地、慢慢地跟著父親一起走到花園中央的拱門。比爾幾乎已經走在我們前麵,他不得不先退後讓我們先走,然後他又重新走過來,站到我旁邊。鮑勃和芭比站在我們後麵。帕克博士和比爾的侄子查理站在我們前麵。查理穿著一件合唱團紅禮服,手裏拿著一本聖經,那是詹妮姨媽幾年前送給我的。

我的父母、弟弟和比爾的母親,還有詹妮坐在最前麵—富貴草旁邊的木製折椅上。其他客人坐在我左側草地的椅子上,緊挨著小花園。我喜歡他們坐得如此靠近:我很高興我們隻邀請了最親近的人。

牧師一直在說著什麽,過了一會我才注意到,他是在讀一節詩篇。“……說謊和詭詐的舌頭”什麽?比爾和我翻透了整本詩篇,才特別選定了第23篇,就是因為它裏麵沒有提到罪、死亡、仇恨、邪惡或暴力。牧師讀的肯定不是那篇。比爾的母親臉色蒼白,好像有人打了她一樣。其他人是一副嚴肅又極力克製的表情,就好像他們雖然也感到震驚,但為了保持禮貌,又不好怪罪我們。查理肯定是把書翻錯了。

聽著聽著,我感到一陣惡心。不是那篇!我很想尖叫。比爾衝我擠眉弄眼,似乎在說:“這傻透了,但我真的很愛你。”他那兩條又黑又密的眉毛活像兩條毛毛蟲,仿佛隨時準備登台表演,就為應對今天這樣的事故。我深吸一口氣,聞到了捧花中百合香和玫瑰的芬芳。我想著愛的美好,重新收拾好心情。

儀式的進程加快了。很快,就輪到我們交換結婚誓言—我們的誓言很傳統,但為了絕對的性別平等做了必要的改動—之後我們為對方戴上了戒指。我和比爾走下台階,繞著房子走到前院,長笛和大鍵琴合奏的珀塞爾的小號即興前奏曲甜美而壯麗,將草地變成了一個充滿音樂和燈光的魔幻地毯。那場盛大的婚禮,是我一生中最美妙的時刻。我所有的悲傷都被遠遠地甩在身後,消失不見。

不久,我、比爾和客人們在前麵的草坪上站成一圈,每人都拿著一個空酒杯。爸爸把比爾選購的香檳倒入我們的酒杯中—科貝爾幹型香檳:它比一般的幹型香檳更貴,味道濃烈,口感強勁。我父親舉起杯子時,聊天的人們停了下來,當其他人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時,也跟著安靜下來。

“我想敬個酒。”他說道。

“烤麵包?不要烤麵包!葡萄酒,葡萄酒!”一個憤怒的孩子打斷了他。我表妹珍妮弗3歲的女兒伊迪亞,跺著腳哭了起來,小臉漲得通紅。伊迪亞的母語是意大利語,“敬酒(英語中與烤麵包發音相同)”一詞使她感到困惑:她可不能被輕易糊弄。我們同情的笑聲讓她更加憤怒。珍妮弗趕緊遞給伊迪亞一杯酒讓她象征性地嚐了一下。慶祝活動繼續。

爸爸在工程界的社交經驗豐富,今天這種場合對他來說遊刃有餘。雖然之前選香檳時他頗有微詞(他跟母親說:“我可不會買單,慣壞那小子。”),但還是為我和比爾獻上了精心準備的祝酒詞。應該是這樣的吧?實際上他剛說完,我就已經完全不記得他說了什麽。但我沒有時間再去想,因為此刻我弟弟泰勒正揮手示意他也要祝酒。

我那年少害羞的弟弟竟然要祝酒。我很感動。

“首先,祝賀你們倆。”泰勒說道。他講話時不太熟練,讓我為他捏了把汗。“你們看上去很般配。祝你們幸福長久到永遠。”然後他停頓了一下,臉上似乎蒙上了一層陰影。他眯起眼睛,脖子上的血管暴起,久久地盯著比爾。他眼裏滿是淚水,聲音有些顫抖。“你,”說著他用手指指著比爾,“你,照顧好我姐姐。”

我胳膊和腿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這一刻我的心滿滿的。他愛我,他想保護我。我開心地漲紅了臉。但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剛剛的快樂轉瞬被痛苦取代。冰冷的恐懼從腳趾一直貫穿到頭皮,刺進我心裏。我強行把它從身上趕走,讓自己的心去感受愛。

我們婚禮的接待台由三個餐桌組成,擺放在前廊上。其中兩張餐桌上擺著大盤的麵包卷和調味品,以及大份的牛肉或火腿。每張桌子後麵,都站著一名穿黑色連衣裙、頭戴白色折邊帽,有點豐滿的侍者,給客人提供從烤肉上現切下的肉片。而客人可以用各種配料自由搭配成自己喜歡的三明治。餐桌上還有白色的餐巾紙和餐盤供大家使用。

我太興奮了,什麽都不想吃。父親四處走動著,給客人倒香檳。我喝了一小口,但似乎已經是我的極限了。我的胃裝不下任何東西了。而且,我還得招待客人。

“還有五分鍾就要切蛋糕啦。”母親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衝我喊道,“你和比爾得去門廊那裏,快點。”

我四處尋找比爾的身影。他穿著手工定製的白色西裝,戴一條橙色花紋的領帶,這讓我能很容易在形形色色的客人中找到他。當然,我也可以看看人群裏誰最高—他就是人群中最高的那個。我很感激母親親力親為地接待客人,而尤其讓我感到幸運的是,比爾已經為我們的蜜月做好了安排。我樂於聽從安排。

不久,我和比爾就站在了門廊邊的第三張桌子前,垂著長桌布的桌上擺著高高的糖霜蛋糕和銀質蛋糕鏟。客人簇擁在我們周圍。自從訂婚以來,這是我最向往的時刻之一:切婚禮蛋糕。我喜歡眾人的這種關注,但此刻我又感覺那麽不真實,好像這個場景並沒有真的發生,好像這些東西在任何時候都可能消失。我把第一塊蛋糕遞到比爾的嘴邊,然而他還沒咬到,蛋糕就碎了。碎落的蛋糕有些掉在白色桌布上,有些粘在他白色西裝的衣領上。希望它們不會留下汙漬。希望輪到我時,我不會把蛋糕弄到禮服上。我咬了一小口,沒有發生任何事故。

離我最近的侍者拿過蛋糕刀,開始將蛋糕切成塊,分給客人。另一位侍者把咖啡擺到之前放火腿的大餐桌上—剩下的食物已經被合並到其他桌子上。咖啡壺邊上,整齊地擺放著杯子、碟子、小勺、糖碗和奶油罐,井然有序,令人心安。

我一直微笑著和客人聊天,這時母親匆匆過來告訴我,該換衣服了。你不必這樣緊張,我很想這樣跟她說,我現在結婚了,你不必再事事為我操心。這一小小的怨憤轉瞬即逝,不一會兒夢一般的感覺又重新環繞了我,我不再感到壓抑。我像踩著粉色的雲飄回了自己的房間。

最後,我換了一套米色度假服,一條無袖連衣裙和一件立領長外套—那是爸爸送給我的禮物。那天,我和母親即將出門去商店時,他笑著說,我們可以花100美元,他如此慷慨令我驚訝不已。外套的衣領上別著比爾送我的結婚禮物—一枚金質雛菊胸針,胸針中間鑲嵌的黃鑽,與我的訂婚戒指交相呼應。白色手套、背包、鞋子。時尚、協調、齊全。我的行李箱已經裝進比爾的小跑車,我們隨時準備前往幾英裏外的機場。我對這次旅行感到緊張,盡管我表現得很勇敢。

客人聚集在房前,等著我和比爾走出去。我一想到要離開,心裏就打怵,但我知道不能給這感覺喘息的空間。把它們想象成需要氧氣才能生存的細菌——屏住呼吸。

我站起身,頭暈暈的,這時比爾抓住了我的手。“抓緊了,”他說,“我們直接上車,來吧。”我們推開麵前的門,走下台階,我緊緊抓著他的手。

客人站在兩邊,為我們讓開一條小道。“祝你們好運!”“祝福你們!”他們紛紛喊道。當我們從中間走過,他們紛紛把大米往我們身上撒。我的胃一陣絞痛。我記得廣播上說,如果鳥兒吃了這些生米會死的。我之前居然沒想到這事。

我笑著向歡喜雀躍的親朋好友揮手告別。開心點,你喜歡的男人已經成了你的丈夫,我像隻陀螺一樣不斷告誡自己,要微笑。突然,我注意到汽車後窗上貼著“新婚”,一堆罐子和緞帶綁在保險杠上。太酷了!然後,我又不禁想到,如果車後一直拖著這些東西,我們會尷尬死的。要微笑!

比爾和我瘋狂地揮手,坐上車離開了。車子拖著一堆東西,一路劈裏啪啦地沿著山路向下駛去。終於開到拐彎處,確認大家已經看不到我們了,比爾停下車,拿掉拴在保險杠上的那些飾品—我們猜應該是我的弟弟還有鮑勃弄的。有那麽一個微妙的時刻,我擔心比爾有點反感他們弄亂了他的車。“我愛你。”我說,希望他別過分在意這事。很快,我們又重新踏上旅程。路上我們聊了聊對客人的看法和下午發生的趣事。

婚禮剛結束,比爾的母親就決定要養一條狗。她把她的計劃告訴了所有人:等第二天回到克利夫蘭,就去買一隻貴賓犬。“聽到一隻迷你貴賓犬取代了你的位置,不知道你的治療師會說什麽。”我咯咯地笑,瞥了一眼比爾的臉,然後換了個話題。比爾的車在機場高速上奔馳,很快,我們又說到對未來美好藍圖的憧憬,而且每一幅藍圖都比上一幅更宏偉。

在楠塔基特的夜晚,黑暗中,我靜靜地躺在丈夫身邊。在我們所住的小屋周圍,沒有路燈,沒有商店,也沒有城市;什麽都沒有,而且這裏很冷。這個地方關閉了一個冬天,我們是今年的第一批住客。我們到了之後,離這裏最近的一個鄰居把鑰匙給了我們。除此之外,隻有我們兩個人。

我們乘坐一架四人飛機飛往島上。飛機上隻有飛行員和副駕駛員,比爾和我。我不讚同如此奢華浪費,但這是比爾想要的。所以我說服自己,既然已經和非常愛的人結了婚,隻要好好欣賞旅途的風光就好了。從精神病院的電擊**走到今天是多麽不容易,我這樣安慰自己。從大學到結婚,26歲才開始的人生,已經比我想象中要好太多太多。黑暗中,這些想法使我溫暖起來,它們幫我擊退了不安和恐懼。

但毯子實在太薄,房間裏冰冷徹骨,一種海濱屋特有的潮濕讓寒意更甚。我們住的房間原本是給服務人員使用的。由於整棟房子都找不到一張雙人床,我們將兩張單人床用風箏線綁在一起,鋪上床單和床罩,讓它適合兩個人睡。

當晚早些時候,我們在島上最好的一家餐廳享用了龍蝦和香檳。我們很晚才回到住處,兩人都精疲力竭。有好幾分鍾,我們緊靠在一起,緊緊地擁抱著對方,然後比爾睡著了。今天,我不用為性的問題苦惱了。

如果我是個正常人,那我可能會把蜜月中的親密行為想象成美麗的海浪,白天時,它會掀起最高的浪花;到了晚上,它溫柔地輕拍在細軟的沙灘上,浸透所有經過的地方。但我並不正常—我的浪花頂多是小水池級別。

婚前,每次性行為都會讓我感到窒息:**裸地躺在**總讓我想起等待電休克治療的場景。

我們也有進行得很美好的時候,但有前提。例如,我更喜歡白天親密,盡量避免在夜晚。如果他堅持,我需要亮著燈,而且我必須在上麵。比爾看上去很健康—對一個男人來說,這也意味著饑渴—但對我的這一癖好,他似乎總是很有耐心。我沒有告訴他,親密過程中的氣味讓我感到惡心,而且我必須想象自己是在別的地方才能繼續下去。當我們訂婚但尚未結婚時,我總是下意識地害怕,好像我的母親隨時可能會衝進房間跟我斷絕關係。也許這就是問題所在。既然我結婚了,親密行為正式得到認可。也許我的感受會有所改變。

至少這些感覺沒有毀掉這美妙的一天。

時間又過去了很久,我仍然睡不著。這沒什麽好驚訝的,因為睡覺對我來說一直都是個難題。現在的問題是,我很擔心那些可能會去吃大米的鳥。如果有的鳥吃了太多米,撐死了怎麽辦?我不知道我們的客人怎麽會有大米;而當我知道他們是以此來向我們送祝福時,又沒有阻止他們。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我是如此粗心大意,而且在應該站出來說話時,卻保持沉默。

我知道我應該放下對這些擔憂的執念。比爾很愛看百科全書,他會幫我的。明天我要問問他,對那些吃大米的鳥怎麽看。我依偎在比爾溫暖的身體旁,胳膊環著他的腰。終於,陣陣睡意輕輕撫平了我的糾結不安,將我送入星星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