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秦淮晚風湧心潮

長笑聲中也不見謝封軒身形有絲毫挪動,便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韓鋒身旁,漫不經心地伸手搭住韓鋒的肩膀。這一變故雖來得突然,但被謝封軒做出來,卻又那麽的順理成章。

韓鋒臉色劇變,他做夢也沒想到此刻身在場中與希夷真人對持的謝封軒,居然還能分心抽身,前來對付自己。他毫無防範之下,左肩、胸口、咽喉一片要害頓時受製於謝封軒之手,隻得呆立當場,不敢有絲毫動彈。

一時間,謝貽香還沒回過神來,謝封軒已單隻手扣住韓鋒,轉頭望向場中的希夷真人,揚聲笑道:“今夜你我就此作罷,如何?”

隻見場中的希夷真人緩緩站了起來,輕輕撣了撣身上的灰塵,這才上下打量著謝封軒,略帶詫異地說道:“貧道一直很是納悶,自古將軍在外征戰,勝敗乃是兵家常事,孔明尚且無功岐山,關公也曾敗走麥城,但何以謝大將軍生平大小數百場戰役,竟然從未有過一敗?當真稱得上古往今來第一名將。不料今日看來,原來卻是殺敵一萬,自損八千。嘿嘿,看來這天下之事,本就公平得很。”

希夷真人這一開口說話,謝貽香立時覺得自己身上壓力一掃而空,“唰”的一聲,亂離終於離鞘而出,斜指著場中的希夷真人。

希夷真人對謝貽香根本視若無睹,隻是神色複雜地望向謝封軒。謝封軒微微一笑,淡淡地說道:“真人若是不服,大可再來賜教,何必學那市井潑婦,與我逞口舌之利?”

希夷真人臉色微變,然而眼見韓鋒被製,他略一思索,當即淡淡地說道:“那便依你所言,今日你我暫且作罷。”

謝封軒拍了拍韓鋒的肩膀,笑道:“韓統領意下如何?”韓鋒此刻正受製於他,哪敢有所不從?連忙說道:“既然兩位都有了決議,在下自當遵從。不過今後的事,還望大將軍三思,切莫因一時的義氣用事,連累自己家人的升官發財了。”說著,他不經意地掃了謝貽香一眼,笑道:“三小姐風華正茂,又是這般精巧的美人,大將軍真是好福氣。”

謝貽香聽韓鋒話中有話,似乎是要拿自己威脅來父親,正待發話,謝封軒又是一陣大笑,微微一抬手,便毫不猶豫地放開了韓鋒。

需知此刻的局麵,麵對希夷真人和韓鋒二人,謝封軒父女分明落了下風。全靠他方才出奇不意地製住韓鋒,方才逆轉戰局。而今卻是說放人便放人,毫不拖泥帶水。

眼見謝封軒如此氣概,如此輕易地便放開了自己手中的王牌,那希夷真人武功雖高,韓鋒更是官場老手,居然都被他氣勢所震,不禁微一猶豫,一時間竟不知道是否要再次對他出手。

謝封軒卻是當機立斷,再不理會他們兩人,拉過謝貽香便往樓下走去。樓下圍觀的百姓見他們父女兩人出來,頓時認出是謝封軒謝大將軍,紛紛讓出一條道來,一齊向謝封軒屈身問安。謝封軒隻是微微點頭,轉眼間就拉著謝貽香穿出人群,消失在夜色中。

兩人一直走到沒人的地方,謝貽香這才掙脫開謝封軒的手,冷冷問道:“剛才是怎麽回事?”謝封軒笑道:“不過是朝中的一點紛爭罷了,不必在意。”

謝貽香冷笑道:“一點紛爭?當時就連我都看出了情形的凶險,我們兩人差點就要命喪當場。”

這話倒是毫不誇張,方才謝封軒要是沒能及時出手,自己被希夷真人的氣息所迫,渾身無法動彈,隻怕早已遭了那韓鋒的毒手。而身在場中的謝封軒隻要稍有分心,立刻便會被希夷真人有機可乘。

謝封軒卻是傲然一笑,不以為意地說道:“爹身經百戰,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眼前即便是千軍萬馬,謝某人也不會將其放在眼裏,更何況是些鼠輩。”謝貽香冷冷說道:“你說得倒是輕巧,我倒真想看看,你謝大將軍孤身一人,有什麽手段去對付那千軍萬馬。”

謝封軒微微搖頭,一笑不語。說話間,兩人一前一後,已沿著秦淮河已走過好幾條街,來到朱雀橋上。再往南便是烏衣巷,如今已變作一幹文武大臣的府第,刑捕房卻是在東麵。

謝封軒心知謝貽香不會同他回大將軍府,便說道:“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刑捕房。”謝貽香淡淡地說道:“不勞你費心,我能照顧自己。”

謝封軒歎了口氣,望著橋下的秦淮河歎道:“想不到時隔兩年,你還在和我賭氣。”他伸手指著夜色下的烏衣巷,緩緩說道:“記得你很小的時候,那時天下還未安定,爹身在戰場無暇分心,隻得把你留在蘇州外公的家裏。誰知你卻因欽佩昔日住在此地的王謝之家,對那魏晉風骨向往之極,一直和外公吵著要來金陵。”

謝貽香聽他提及往事,心中不禁一軟,嘴上卻不放鬆,淡淡地說道:“那又如何?”謝封軒苦笑道:“‘謝公東山三十春,傲然攜妓出風塵’。同樣是舊金陵、古秦淮,你又何苦對爹這般刻薄?”

聽到謝封軒將自己比作謝安,謝貽香心中強忍住笑,臉上卻泛起怒色,說道:“這些年來,你在朝中可算得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而母親去世多年,你卻也依然孤身一人……我身為晚輩,有些事情原本也不該過問……。”

謝封軒沒料到自己的女兒居然會說出這麽一番話來,心中大感詫異,問道:“哦?難不成你與我賭氣,卻是有其他的緣故?”

謝貽香輕輕咬著下唇,但覺夜涼如水,萬籟無聲。他們父女兩人剛從死裏逃生,然而那希夷真人是何等厲害的角色,必然不會就此罷休,要是自己還將此事憋在心裏,說不定將來連說的機會都沒有了。想到這裏,她終於鼓起勇氣,大膽地說道:“大姐她國色天香,德才皆備,自幼醉心於學問,常以洪度、易安為楷模,立誌要做出一番成就。可是最後卻被你送進了宮中,遠嫁燕趙之地,斷送了她畢生的夢想。哼,要不是大姐反過來為你說話,我當時就要和你翻臉。”她語氣逐漸轉重,繼續說道:“二哥是翩翩君子,誌慮忠純,最厭惡血腥暴力。誰知兩年前你再一次自作主張,將他送到了漠北之地的軍中任職,去對抗前朝餘孽。在你做出這些安排之前,可曾替他們想過?可曾問過他們的意願?你要為國盡忠,沒人可以反對,但是你憑什麽要你的子女賠上他們的一生,來鞏固你的豐功偉業?”

這番話已在謝貽香心中憋了好多年,此刻盡數吐出,心中大是舒暢。謝封軒越往下聽,臉色越是沉重,隱隱露出一絲痛苦之色,長歎道:“貽香,你年紀還小,很多事你還不能明白。”他望著遠方搖曳的燈火,悠悠說道:“俗話說得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看似風光無比,但如若一朝失勢,隻怕便要雞犬同滅了。爹如今已然身在其中,很多事如果不去保全自己的地位,一旦滑落下來,立刻便會遭人痛下毒手,隻怕我謝家一脈也再無法存活於世。所以為了謝家上下這六十九條性命,家中所有的人,都難免都要做出些犧牲。”

謝貽香聽他老生常談,不禁冷笑道:“既然你知道朝廷凶險,為何還不肯放下這一切,早日抽身而退?當今天子刻薄寡恩,心狠手辣,就連號稱天下第一智者的青田先生也不能善終,你去年剛過完五十大壽,還能有多少心力來應付這些明槍暗箭?”

謝封軒哈哈一笑,說道:“貽香,身在官場,不是你想退便能退得下來的,有些東西一但拿在手裏,就再也沒辦法將它放下了。更何況你們身為我謝封軒的兒女,自當以天下為己任,肩負起自己的職責,怎能因為前路凶險就選擇逃避?”

謝貽香搖了搖頭,說道:“我有我自己的誌向,不是為你而活,更不會繼承你的事業。”謝封軒默視著自己女兒的雙眼,終於歎了口氣,再不言語,隻是默默拉起謝貽香的手,往刑捕房方向緩緩走去。

謝貽香微微一震,望著父親泛白的雙鬢,這次終於沒有再掙脫父親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