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皇帝詢策,貧者恒貧,土地兼並

皇宮內,宮牆高聳。

離開刑部以後。

蘇長歌便跟著太子一同進宮麵聖。

很快,不知轉過幾重院落,聽到多少鳥啼,兩人來到一處大殿門口。

“父皇,兒臣前來複命。”

太子恭敬的喊道。

“進來吧。”

房間內傳來一道滄桑的聲音。

隨後,守門太監推開房門,待蘇長歌和太子進去後又將門合上。

殿內陳設簡樸。

隻有簡單的屏風、書案、書架,還有裝飾用的瓷器和布幔。

算不上奢靡。

蘇長歌四處打量了一眼。

隻見老皇帝坐在書案前,案上擺了副沒有落子的棋盤和幾本古書。

而此時,老皇帝給蘇長歌的感覺。

就像是個孤寂失落的老頭。

高位者的威嚴依然在,但卻沒了往日那種一切盡在鼓掌當中的自信。

“兒臣拜見父皇。”

太子走上前,恭敬的行禮。

蘇長歌自然也不例外,拱手躬身喊道:“學生蘇長歌,拜見陛下。”

隨著聲音響起。

老皇帝輕輕頷首,看向麵前的蘇長歌,問道:“可會弈棋?”

“學生棋藝粗淺,隻會一點。”

蘇長歌開口,如實回答。

前世他醉心於文史一道。

對圍棋雖然也有些了解,但也僅僅是了解,連業餘都稱不上。

不過五子棋還行,嘎嘎亂殺。

“無妨。”

“坐下與朕對弈一局。”

老皇帝開口。

抬手示意蘇長歌坐在對麵。

太子見狀想告退,但卻被他給出聲留下。

“若是無事可坐下觀棋。”

“諾。”

太子點點頭,順勢答應下來。

其實他心中也很好奇,父皇會和蘇長歌聊些什麽。

“學生獻拙了。”

蘇長歌先是拱手,然後坐到皇帝對麵。

沒有按規矩猜先,自覺拿起白子,將先行的黑子留給老皇帝。

下棋嘛。

下的就是人情世故。

反正自己不會弈棋。

橫豎都是輸。

沒必要與皇帝爭誰先誰後。

看到這一幕,老皇帝抬頭瞥了眼蘇長歌。

誰說這貨性直不懂人情世故、

這不很懂嗎?

但他也沒說什麽,習慣性的拿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盤邊角。

蘇長歌的棋藝雖然粗淺,但也知道邊角利於弈棋廝殺,而皇帝這次宣他進宮,也不是真為了跟他對弈,隨便下下就好。

心念至此。

他直接提子落在天元上。

你下你的圍棋。

我按我五子棋的規則下。

噠!

棋子重重落下。

沒有金光,沒有異象,老皇帝和太子有些驚愕的看著蘇長歌。

這是故意為之,還是真的棋藝粗淺?

兩人心中瞬間生出無數念頭。

隨後,太子想開口提醒,但卻被老皇帝抬手示意別說話。

“落子天元,朕還是第一次見。”

老皇帝嘴角噙笑道。

“臣自知棋力不敵陛下,所以想試試能否出奇製勝。”

蘇長歌隨便找了個借口搪塞。

反正對方又沒讀心術,而且這局棋並非這次兩人見麵的重點。

“恩。”

老皇帝點了點頭。

看樣子似乎並沒有太在意這步棋。

隨後,兩人開始對弈。

老皇帝按照圍棋的規則占據四角,蘇長歌則自顧自的下著五子棋。

而沒過多久。

老皇帝的聲音突然響起。

“蘇卿家。”

“你覺得朕執政四十餘年,功績如何?”

老皇帝開口問道。

此言一出。

旁邊看棋看的不忍直視的太子,麵色不由緊張起來,視線落在蘇長歌身上。

不知道他會如何作答。

“臣初入仕途,見識淺薄。”

“但常聽吾兄長言,陛下勤政治國,風雨無歇,有仁君氣象。”

蘇長歌開口,借兄長之名吹捧。

至於他自己的想法。

老皇帝就是個守成之君。

會操弄權術,也關心國家大事,但在他治下,大晉還是原來的老樣子。

甚至隨著時代的車輪,大晉不可避免的走向下坡路,國力衰退,而且在麵對蠻夷時一味求穩,納貢和親,氣節盡喪。

總而言之。

老皇帝的功績很一般。

非要說哪裏好。

大概就是現在大晉內部沒有太大亂子,頂多是有幾隻蒼蠅在跳。

稱不上明君。

但也算是個比較合格的庸碌之君。

當然,這些話不能明說。

萬一老皇帝惱羞成怒咋辦?蘇長歌不想用自己的命去賭對方的氣量。

而此時,老皇帝聽到這番話。

知道蘇長歌在敷衍自己。

但卻沒有責怪,而是自問自答起來。

“先帝多病,猝然離世。”

“朕弱冠之年便接過了這社稷重擔,登基稱帝,處理政事。”

“朕在位的這四十餘年,雖一日不敢辜負先帝與曆代先祖的托付,一直勤政治國,夙興夜寐,但這大晉江山卻不見好轉,如日薄西山,頹勢盡顯。”

“朕有愧於祖宗社稷矣。”

說完,老皇帝長歎一聲,語氣沉悶。

國運異象之事過後。

他就在在反思,是不是自己能力不行,做的不夠好,或者是做錯了。

但回過頭細數這輩子做的事。

老皇帝感覺。

自己就像是個縫補匠。

天災來了就賑災救濟,官員貪汙就殺官員,蠻夷搶掠就派兵抵禦。

看似做了很多事,但又像什麽都沒做。

唯一比較好的,大概就是四海升平,祖宗江山沒有被他給敗掉。

但這對一向往聖君靠攏的他而言。

就等於承認自己平庸。

此時,伴隨老皇帝的話音落下。

太子麵色微變,急忙撫慰道:“父皇,您莫要如此說。”

“大晉江山在您手上,太平了四十年,百姓們生活安康,免受戰亂之苦,這潑天的功績,全是您勤政治國得來的。”

作為太子。

老皇帝這樣說自己。

他於情於理都必須反駁一下,否則不說話其實就等於默認。

聞言,老皇帝並沒有理會他。

眼神專注的盯著蘇長歌。

他之所以說那麽多,就是想知道蘇長歌對自己的看法。

也就在此時,蘇長歌開口了。

“學生敢問陛下,何謂江山社稷?”

蘇長歌沒有直接評價老皇帝,按自己的方式朝對方提問。

聲音響起。

老皇帝微微一怔。

顯然沒想到他會向自己發問。

但關係到國運。

老皇帝沉吟一會後,出聲道:“江山社稷者,天下百姓與山河土地。”

話音落下,蘇長歌點了點頭。

“臣鬥膽再問陛下,您口中的天下百姓具體是指哪類人?”

此言一出。

老皇帝臉上露出幾分疑惑。

“朕為天子。”

“天下百姓皆是朕的子民,不分伯仲。”

老皇帝凝聲說道。

聽到這話,蘇長歌並沒有反駁,而是自顧自的說道。

“天下百姓,可粗分成士農工商四類。”

“士者,有功名、官職在身者,不事體力勞動,靠農、工、商供養。”

“商者,低買高賣,囤貨居奇,壟斷經營,靠此來賺取錢財。”

“工者,能工巧匠之輩,靠手藝活命。”

“農者有三,一為有田產的自耕農,自給自足,二為沒有田產的佃農,靠替人耕種養活自己,三為有大量田產的地主。”

“地主本身不從事勞作,雇傭佃農來為他耕種。”

蘇長歌開口,條理有序的說著。

老皇帝聽完不由點點頭。

古語有雲,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柱石,缺一不可。

不過蘇長歌對於農者的劃分。

倒是讓他耳目一新。

正想著,對麵再次傳來聲音。

“敢問陛下,士農工商四民當中,哪類百姓人數最多?”

蘇長歌開口,麵帶笑意的問道。

他已經準備摻私貨了。

而此時。

伴隨聲音響起。

老皇帝並沒有沉吟太久。

“四民當中,農者百姓眾多,其它三者相加亦不能及也。”

老皇帝篤定的回答道。

“那農者三類中,誰人數眾多?”

蘇長歌繼續問道。

聞言,老皇帝陷入沉思當中,良久過後,才不確定的回答到。

“自耕農居多?”

老皇帝開口。

聽到此話,蘇長歌搖了搖頭。

“曆朝曆代開國之時,人口稀少,土地閑置。”

“自耕農確實是農者的主體。”

“但時過境遷,如今大晉人口遠勝開國之時,而土地卻還是那麽多。”

“而在這段時期內,有部分人通過各種手段買下自耕農的土地,日積月累下,僅僅隻是一人之地,就有成千上畝。”

“丟失土地的自耕農,生活缺少了保障。”

“不想被餓死,就隻能投身於地主之下當佃農,終年勞作僅為吃上口飯。”

“久而久之。”

“富者恒富,貧者恒貧。”

“陛下,這天下最多的不是自耕農,而是沒有田產的佃農。”

蘇長歌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掃了眼太子和老皇帝,然後再次出聲問道:“陛下,太子,你們可知普通百姓一月賺多少文錢?”

此言一出。

老皇帝和太子對視一眼。

隨後,太子先說。

“皇都百姓一月三兩銀子,地方上一月約九百文錢,折合一兩銀子。”

老皇帝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雖然是高高在上的主宰,但不代表他就不關心底層百姓。

否則錦衣衛和東廠探子幹啥吃的?

“確實如此。”

“不過太子殿下所說的,乃是自耕農一月賺取的銀錢。”

“佃農沒有田產,莊稼收獲所得七成歸地主,而且還要上繳丁稅,再除去吃飯、疾病等開銷,一年下來僅能勉強果腹。”

蘇長歌長歎口氣,接著繼續說道。

“亞聖曾言。”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佃農的人數最多,遠超其他三民,但卻食不果腹,衣不蔽體。”

“國運為何會勢頹?”

“國運,乃一國百姓信念所凝聚。”

“這天底下人數眾多的佃農都連飯都吃不起,國運如何能不勢頹?”

“此外,前朝為何會滅亡?”

“皆因沒有田產的佃農人數越來越多。”

“再加上各種天災人禍,百姓們到最後甚至就連吃飽飯都成了奢侈。”

“如此一來。”

“對他們而言,不反抗隻有死路一條,反抗尚有一線生機!”

“禮聖曾曰,君者,舟也,庶民者,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若這天下佃農皆反,江山更迭,隻在朝夕之間!”

蘇長歌開口,語氣格外凝肅。

他借用了亞聖和禮聖觀點。

不過也摻了些私貨。

借助一長段的分析,強行將亞聖和禮聖口中的‘民’與佃農綁定。

同時將上層階級的皇權與百姓捆綁。

當然,這也算不上忽悠。

土地兼並確實是王朝覆滅的主要原因之一。

隻不過,光靠佃農是無法推翻一個王朝的,唯有讀書人與工農群眾相結合,由一個主導者來帶領,才能無往而不破。

但他自己就是讀書人。

說出來之後難保老皇帝不會多想,所以幹脆把這點給省去了。

而此時。

老皇帝和太子聽完這番話,瞪大了眼睛,心中如驚濤駭浪般無比震驚。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這兩句聖人之言,他們很早以前就知道。

因此這些年來,除了蠻夷侵擾邊疆以外,大晉都沒有額外加征稅賦徭役,

甚至有時候某個地方鬧了天災,還會免去一到三年的稅賦徭役,以此避免百姓負擔太大,爆發民怨,抵抗朝廷。

但聽蘇長歌這麽一說。

好家夥!

原來亞聖和禮聖是這個意思!

難怪國運會勢頹,難怪前朝會滅亡,一切的源頭竟然是最不起眼的佃農!

心念至此。

老皇帝和太子突然想到了什麽。

頓時感覺背脊生寒,心中生出一股名為危機感的恐懼。

若是按蘇長歌這樣說。

免去稅賦頂多是減緩自耕農轉化成佃農的速度,並不能完全根治。

而且現在大晉的佃農人數已經很多。

雖然不知道具體數字,但十之四五應該是有了,約占了大晉一半人口!

換而言之。

大晉已經有傾覆的風險!

但是問題來了。

該怎麽辦才能阻止自耕農變多?並讓他漸漸變少,轉為自耕農呢?

想到這。

老皇帝和太子目光齊齊看向蘇長歌。

在他們看來,蘇長歌既然能發現這個問題,應該有解決的辦法在。

“卿可有何良策解決此弊端?”

老皇帝開口,語氣有些急切。

不過事關大晉江山,他身為一朝之君,除了太子,全天下估計沒人比他急。

也就在這時。

太子突然想到此前蘇長歌提出的攤丁入畝之法,頓時恍然大悟。

原來蘇長歌的目光竟放的如此長遠。

這份才華和眼界。

簡直曠古罕見!

半點不輸上儒道三位聖人!

正想著。

蘇長歌緩緩開口。

“臣有上中下三策,可解決或抑製土地兼並之難題。”

此言一出。

老皇帝和太子頓時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