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第三處
遊渡遠輕輕地笑了一聲,也分不出是感慨還是譏嘲,然而他是一宗之主,無論想說些什麽,裴忱也總隻有垂手靜聽的份兒。
“你這可不是什麽愚鈍。”
方小七隻拿眼睛在兩人之間轉來轉去,像是分不清他們在打什麽啞謎,然而裴忱知道她分明是聽得出來的,她隻是不願意說。她先前把懷夢草送進顧忘川胸膛的時候那個表情裴忱也看見了,隻看得人心裏發堵,原來世上光是兩情相悅也沒有用,因為還有那麽多的東西比愛情更能左右一個人的命運。
有遊渡遠帶著,裴忱總算得以望見了遊雲宗的山門,此時凡間已經熱熱鬧鬧的籌備著過年,距離他拜師其實已經過去了幾乎半年,然而此刻裴忱卻早就沒了師父,隻剩下個比自己還要小些的師姐,又未及進了山門便得罪一位長老,便不由覺著四顧茫然,不知何去何從了。
然而裴忱並沒有想象中的惶恐,比這更艱難的時刻也已經過去了,他總還記得自己從一片斷壁殘垣裏背著征天爬出來的場景,既然那時候沒什麽能壓垮他,那到現在也是一樣。
遊渡遠似乎沒有察覺裴忱此刻的百轉心思,還很盡職盡責地把原本該是徐秋生做的活兒都攬了過來。徐秋生算是原本的九霄長老之中最樂意在外遊曆的那一個,是以連帶著方小七對宗門若說了解,也並不比裴忱多到哪兒去。
他是親眼見著徐秋生之死的,是以心裏對這兩個孩子總有些憐惜,並也不想叫玄霄這一脈就此沒落下去,甚至於連長老的位置也改換,這在遊雲宗裏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方小七卻像是全無什麽顧慮似的,裴忱隱約猜到她也有些底氣在,隻怕先前拿出來的東西也不是她全數的本事,單看先前她禦風而行那一手,便不是普通煉氣境的修者能做到的。
因是有遊渡遠帶著,裴忱隻覺得三人是走過了一段雲霧繚繞的小路,眼前那本高不可攀的山峰之上便多了一條石階。
“原來會仙峰離宗門如此之近。”裴忱略有些驚怔,九幽的膽子比他想的還要大些,居然敢在離遊雲宗這樣近的地方設下埋伏。
遊渡遠看出他在想些什麽,自嘲地一笑。“九幽的手是伸得愈發長,然而這些日子大陣有變,宗門的策略便隻好保守些,卻不想是叫他們鑽了空子。”
大陣有變四個字聽著是輕描淡寫,然而裴忱卻聽出了些弦外之音。要是按方小七先前說的,遊雲宗多年以來的依仗之一便是遊雲宗這大陣,現下這大陣說出了問題,那便絕不是什麽小事。
“早聽師姐說這陣法玄妙,卻不知世上還有能影響到大陣運轉的力量。”裴忱震驚之下脫口而出,說完覺著有些不妥,然再改口是來不及了,幸而遊渡遠似乎頗不以為意,他與裴忱之間也頗有一番情誼在,心下很是喜歡這有幾分機靈的小子,且知有裴氏那一段前塵舊事在,是不必擔心他生出什麽異心的。
然而他也不能多說,不是不信任裴忱,隻是這事情任誰聽去了都會覺著有些恐慌。
宗門大陣的異動是他繼任宗主之位後不久開始的,起初隻是覺得那陣中有些地方的雲霧變得灰蒙蒙一片,後來發覺那是有魔氣混入了宗門大陣之中,叫陣法從原本的護衛之用變得有了些敵我不分的攻擊性。
然一時半會卻又勘不破那魔氣是從何而來的,於是遊雲宗弟子等閑便是出不得也進不得,今夜遊渡遠與碧霄帶人出來也是花了好大的氣力,若不是碧霄本就有守衛大陣的職責在身,怕是也到不了如此之快,碧霄曾私下裏與他說過,這遊雲大陣下頭像是鎮著什麽東西。
這結論太過聳人聽聞,叫遊渡遠隻好秘密壓下不表。這也是他幾番猶豫還不肯放棄碧霄的原因,此人雖有些叫人難以啟齒的毛病在,本事卻不容小覷,眼下又正是用到他的時候,不能輕易放手了去。
“不是什麽要緊的問題,隻現在進出都不甚容易,頗有些麻煩。”遊渡遠說得點到即止,裴忱也不再多問,他跟著遊渡遠踏上石階,麵色卻在那一瞬間就變了。
方小七見裴忱搖搖欲墜,一伸手將人扶住了。
“莫不是還有什麽內傷在?”她一臉擔憂,伸手去扯裴忱的衣裳。裴忱的本能便是往一側閃躲,這時候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居然是可別叫顧忘川給看見,然而緊跟著便反應了過來,他想擠出個笑來,然而此時此刻他的確笑不出來。
裴忱緩緩閉上了眼睛。
這一刻他分明該是什麽都看不見的,然而他切切實實的‘看’見了,故而才在一瞬間汗濕重襟。這時候他身上的傷其實已經不算什麽了,他覺不出疼痛來,隻覺得一陣恐慌。
遊雲宗的山門簡直建在刀山火海之上,不知什麽時候便會化為烏有。
最令人恐懼的是,他不知道這樣的布置究竟還有幾處,若都像此處一般顯出些日薄西山的意味,那他先前做過的事情隻怕終究是白費功夫,那一日來的會比他想象的還要快,快上許多。
“宗主,這大陣起先究竟是何人立下的。”裴忱的聲音有些艱澀。
遊渡遠察覺了裴忱的不對,也很敏銳地注意到裴忱這話問得無比篤定,可他本不該知道這些的。
“你如何知道此陣不是宗門所有?”
“因為宗門的曆史並沒有靈月閣長,靈月閣是依靠他們的落月湖建起來的,想來宗門也是一樣。”裴忱睜開眼睛,眼前天地還是那片天地,然而在他眼裏已經很不一樣。
這是一方搖搖欲墜的天地。
遊渡遠聽出了弦外之音,他的眉頭也緊鎖起來。
“你說這裏同落月湖是一樣的?”
“同毀掉的觀星台也是一樣的,起初在落月湖我覺不出什麽,可觀星台與裴氏關係緊密,我便能察覺出不對來。”裴忱說得半真半假,他信遊渡遠為人,可並不能把征天的事情告訴任何一個人,若是遊渡遠為著天下大義將他與征天一同囚禁起來,他如何還能尋洛塵寰報仇?
遊渡遠聽出他未全說實話,可是也並沒催逼他,眼下更值得他憂心的是這大陣,先前碧霄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裴忱這反應不似作偽,若再放任下去,隻怕這裏早晚也會同觀星台一樣化為廢墟。
觀星台廢棄良久,可養活了上千弟子的遊雲宗若也化為廢墟,事情便沒有那麽簡單了。
然而裴忱的臉色忽而又平靜下來。
“也不盡相同,此地的魔氣像是外來,大概是趁著宗主交替之際趁虛而入,拔除之後便不會有什麽大礙。”
他前後說得大不相同,然而神色誠懇,遊渡遠本就不願相信那最壞的一種結果,故而下意識便信了裴忱的說辭,麵色稍霽道:“若真如此,我會叫長老多加留意,總不會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裴忱默然頷首,跟在遊渡遠身後一步步走上台階去,這台階長而緩,同觀星台的通天梯其實不同,走在上頭還真有幾分愜意。可裴忱眼下無暇享受這份愜意,在心裏暗暗問征天道:“為何要我說謊?”
“不盡然是說謊,這裏與觀星台不同,這魔氣是旁人強加上去的,隻若不好好處理,難免誤打誤撞將祂殘魂提前喚醒。”征天的聲音也有些凝重,他頓了頓,講了個不大好笑的笑話。“小子,你還真是同祂有緣,攏共不知幾處,現下竟叫你已經發現了過半,祂若知如此,隻怕第一個便要殺了你。”
“我壞了祂大事,早就是不死不休,你這番說辭嚇唬不了我。”裴忱麵上一派輕鬆,然而心頭沉鬱未曾消解分毫,他自覺不是個心懷天下蒼生的人,可九幽要這位魔神活過來,那他勢必便站在了對立之麵上,竟生生有些被迫去兼濟天下的意味。
“小子,不要這般灰心喪氣。”征天的聲音也有一瞬的低落,然而他很快便大笑起來。“你遇見這許多封印本是你的不幸,可有我在身側,便轉而為幸運了,你不是想滅了九幽報仇?若是大成之時先滅了九幽最大的依仗去,豈不快哉?”
裴忱沒有跟著笑,然而他還是有些意外的,默默然又行過一段路後才在心底鄭重其事道:“多謝。”
征天忽然被裴忱這麽一謝,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這時遊渡遠忽然停下了腳步。
裴忱心事重重,間或與征天對話,一時間竟沒能收住腳步,險些一個踉蹌,叫遊渡遠一把給拽住了,遊渡遠隻當他是帶著傷步履不穩,倒也未說什麽,隻是略帶幾分自得道:“你還是頭一回見著宗門罷?”
難為他一路上都在憂心大陣,此刻猶能扯出這樣的笑容來,看來不論如何,他還是很以宗門為豪的,否則也不會為宗門付出那樣的代價。
裴忱抬起頭去看,一時間也有些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