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畫中人

凡人都說服了多年生的雲母可以禦風而行,然而這也不過是凡人的一種想象。雲母之中是能有雲彩生出,但服用雲母可不會讓自己的七竅也放出雲霧來,故而雲母實在不是什麽金貴的東西,不過長得有些意趣,有時候能拿來做裝飾罷了。

有時候做裝飾似乎也不大夠格,因為它太過脆弱,幾乎觸之即潰。

裴忱從沒想過這般脆弱的東西也能被用在一個龐然宗派的大門上,可眼下分明就是這樣的。

他也沒想過雲母真能那麽美。

眼前的山門是雲母層層疊疊搭建起來的,每一處都彌漫著縹緲的雲霧,唯有運足了目力才能看出頂上的匾額上寫著些什麽。遊雲宗三個字古意盎然,裴忱忽然想起來,遊雲宗傳世雖然不過十幾代,但因為宗門遠離了塵世紛爭,代代反而都長久些,至今也有幾千年的工夫了。

“我頭一回見到這山門的時候,也被驚呆了。”遊渡遠已經走了進去,方小七忽然在他身後開了口,裴忱回頭去看,見她神色又有些鬱鬱。“這一路上我時常想,若是他看見了也擺不出那冷冷清清的樣子來,我一定得好好笑話他一番。”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裴忱唯有默然以對。好在方小七說這話出來本也不是存了叫人安慰的心思,她隻是又仰頭看了山門半日,眼角似乎有些紅。

“他不會死。”裴忱最後還是小心翼翼道。“修者到了這般地步,就算心髒全被毀了也未必就會羽化。”

他自詡還算能猜度人心,然而這一回卻猜錯了。

“他最好是別在我動手之前死。”方小七眼底頭一次有這樣森然的光,她眼角還帶著一點緋色,然而這點顏色使她現下看起來殺氣騰騰,她的語氣那樣平靜,卻讓裴忱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他想說些什麽,卻聽見方小七帶一點哭腔的聲音。

“如果不是他,師父不會死。”

裴忱當然無意為顧忘川開脫,既然他們都是九幽的人,那徐秋生的死就與顧忘川脫不開幹係,他甚至覺得如果不是因為明珠淚忽然改了主意,他們三個人其實都不能活著回到遊雲宗來。

可他心中卻生不起那樣熾烈的殺意來,他總想起明珠淚把劍刺入他胸膛時候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釋然,又似乎有些迷茫,很多時候人在做某件事的時候是說不清楚什麽原因的,因為那種時候心比腦子要明白些。

裴忱甚至忍不住去想,明珠淚私自把自己放出了生天,她現在又如何了呢?九幽是一定要除去的,可她先前說的那話,倒像是同九幽之間也有寫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前塵舊恨。

遊雲宗確乎是個很適合清修的地方,曲徑通幽人跡罕至,裴忱跟在遊渡遠身後一路行來並未看見多少人,偶爾看見一兩個,雖對裴忱麵露些好奇之色,但很快也就垂頭離開了。

這氣氛似乎與遊雲宗在外的形象不大相符。

“覺得這裏不是宗門該有的樣子?”遊渡遠忽然問道。

裴忱連忙垂頭。“弟子不敢。”

“往日裏不是這般光景,隻是眼下大陣進出不得人人憂心罷了。”遊渡遠輕歎一聲,眉目間也有些憂色。“但願真如你所說的那樣,隻是外來的魔氣侵染。”

裴忱想不盡然,若是這外來的魔氣將宗門地底下那個可怕的存在給喚醒了,他可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麽。

遊渡遠很快就斂了自己的神色,他身為一宗之主,自然不能讓外人看見自己愁眉苦臉的養自己,有心之人看去還不一定會傳出些什麽來。“小七,你雖已經拜過一次祖師,但替你師父看著些也無妨,同我一並去祠堂罷。”

裴忱其實一向不大喜歡祠堂這種地方,總覺得有些揮之不去的陳腐氣,不過比起凡人來倒是好得多,不至於一麵都是從女人肚子裏爬出來的,一麵還將女子拒之門外,他從前在應京頭次聽說旁的官宦人家裏有這樣的規矩很是吃驚,裴行知隻說凡人目光短淺,叫他不要一個想不開去砸了人家的祠堂叫裴氏自己為難。

遊雲宗的祠堂卻顯得很不一樣。不說別的,當中供奉的那畫像便是個叫人見之難忘的仙子,裴忱進來一看,卻覺有些熟稔,知自己絕無可能見過此人,不免心下納罕。

入宗門總是那麽大同小異的一套,先前有外姓拜入裴氏的時候,裴忱也是在一旁見過的,左不過是先由遊渡遠說些什麽,再是對著牌位與畫像叩拜,那之後便算正式列入門牆了。這事本應由徐秋生來做,現下換成了遊渡遠,卻讓人徒增些傷感。

裴忱忽然想起他還沒來得及弄清楚徐秋生究竟為什麽要幫他。

也許是這一輩子都難再有這個機會了。

遊渡遠示意裴忱起身,裴忱直起身子,目光正巧落在那牌位上頭。

牌位上寫著雲暖陽三個字,筆鋒遒勁,然而看上去卻比那副畫要新上許多,裴忱帶著一點狐疑,目光又轉到那畫上,便忍不住細細看了幾眼。

愈看便愈覺得熟悉,仿佛是多少年前在某處一定見過。

“祖師的名字是後人從史書上轉譯出來的,這畫兒卻是實打實傳下來,算是遊雲宗一件至寶。”遊渡遠見裴忱為之驚忡,不由笑道。“是不是覺得畫中人有些眼熟?”

裴忱愣愣點頭。

“凡是遊雲宗弟子見了這畫兒,都會覺得很是眼熟,也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據說是祖師一縷魂魄不肯散去,還留在畫中。”

遊渡遠的聲音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裴忱依舊有些呆愣愣的,他看著畫中人,總覺得畫中人也在看他。

他忽然聽見征天一聲極為感慨的歎息。

而後,他便覺得天旋地轉。

上一秒還是畫外人,下一秒卻落在畫中,這事情傳出去可以當做怪談一樁,然而在修者之間卻也常見,裴忱還以為這畫兒放在這裏便是每個弟子都要進來走一遭,故而並未顯得驚慌,反倒是饒有興趣地打量起四周來。

畫中這方天地倒是好看得很,姹紫嫣紅,永遠是春日的樣子。

然而裴忱看得見鳥雀振翅引頸,卻聽不見一絲一毫的聲音,這裏分明看著生機盎然卻沉寂若死,看得久了忍不住叫人覺著遍體發寒。

好在這絕對的寂靜並未存在多久,他忽然聽見女子十分驚訝的聲音。

“你是新入門的弟子?”

畫中人常有,畫中人行動自如,言語間也像是十分靈秀卻不常有,眼前女子靈動不似一縷被留在畫中的殘魂,裴忱幾乎以為自己麵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裴忱趕緊向她行禮,口稱祖師。

雲暖陽一對似蹙非蹙的罥煙眉,即便笑著,總也叫人覺得眉宇之間有些愁色,分明是個嬌怯怯的模樣,可裴忱卻不自覺有些凜然。

他忽然聽見征天的聲音。這一次不是從心底傳出來的,而是切切實實就在耳邊。

“你數千年不肯輪回,究竟是為了什麽?”征天還是一身紅衣,他像一團火,在這方天地不合時宜得緊,但他偏偏就來了,他看上去還是少年身量,於是隻好仰著頭去看雲暖陽,調子還是一般冷冷的,裴忱卻聽出些不尋常的意味。

“我還以為是他來了,才能來見我。”雲暖陽看上去有些失望,她做了一件叫裴忱目瞪口呆的事情,伸出手去摸了摸征天的發頂,動作熟稔,像是久別重逢的故友。“卻沒想到是你,怎麽,外麵幾千年過去,你卻還是沒能脫身?”

“自你之後得了劍的都是醃臢蠢材,隻有這一個勉強看得過去。”征天甩開了雲暖陽的手。“起初若是知道你也這樣蠢,我就不該在你麵前現身。”

“你是鍾天地靈秀生出來的一個異類,不知愛恨對人而言是多麽可怕的力量。”雲暖陽不再上前。“我隻希望你這一回能得償所願。”

“怎麽,心懷愧疚?”征天冷冷的哼一聲,聽上去卻不如何惱怒,他轉向裴忱道:“你可不要學她,花我好大力氣,最後居然為旁人不肯破境,說什麽破了境便不是她,隻是一顆道心,那道心又如何算得上一個完人,硬生生在一副畫裏蹉跎了千年。”

裴忱覺察出其中有些他不該聽的陳年往事,把頭低得極低,簡直不敢去看這兩個人。

“少年人,你的道心又是什麽?”雲暖陽問道。

這一次,裴忱不知怎地覺著有些煩惡。

每個人都要問這樣一句,修道者必要有這顆道心,可這道心究竟是什麽?一個念頭,便真可以把修者這漫長的一生都給一筆蓋過去麽?那修者究竟算個什麽東西?隻是被一個伶仃念頭所驅使的行屍走肉,那又算什麽超凡脫俗,不如回去做凡人更痛快些。

然而這些話他最後都沒有說,這些話是不能同任何人說的,這是比千山還要驚世駭俗的一番話,是在動搖這千萬年來修者的路。

他隻是垂著頭,用同往常殊無二致的聲音答他尚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