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似在玉壺
遊渡遠一咬牙,終究還是想要起身勸阻。這時裴忱手上卻抓得更緊了些,他幾乎不像是一個胸前被捅了窟窿的人,盡管那劍傷是又開始淌血了。遊渡遠有些驚怒地看向裴忱,裴忱隻是微微搖頭。
“您現在去做好人,沒準會適得其反,今晚沒人會死,因為我感覺不到仙子的殺意了。”
他聲音還略帶著一點有氣無力,然而眼神是異常堅定的,叫遊渡遠覺得自己不得不去信。他望過去,隻看見知卿正要上前,卻被荊素商抓住了肩膀。
“樓主?”知卿大惑不解地看向荊素商。
荊素商搖了搖頭。
“不必殺他,殺他是髒了你的手。”她說著便收刀入鞘,竟也不再看碧霄一眼。
知卿的劍收得不情不願,那劍收回去便鏗然一聲響,他冷冷看了碧霄一眼道:“你這許多年來龜縮不出是一件好事,往後最好也是如此,省的我看你太不順眼,千裏之外也來取你人頭。”
碧霄咳了一口血出來,被他用帕子慢慢地擦盡了。他是慣會做出姿態來的,這打眼看上去倒也有些遺世獨立的愴然。
他垂著眼,並不去看荊素商,隻語調是悲悲戚戚的。
“我便知道,你終究是不舍得殺我。”
聽得方小七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荊素商沒有回頭。
“若我身後沒有一個鏡花樓,你今日焉有命在?不要將自己看得太高。”
碧霄的聲音便顯得愈發款款深情。
“你總與我賭氣,氣了這許多年,總也該氣夠了。”
“我不殺你,是因為我知道遊宗主說著不插手,實則還是很想保住你的。”荊素商的手指扣在刀鐔上頭,裴忱方才的確覺不出她的殺意來,這會卻又體會到了那凜然的殺機。他想,今日這位碧霄長老要是靠一張嘴把自己給說死了,那也的確是奇聞一樁。
“素商,我——”
“玉壺冰。”他的話叫荊素商一口截斷了。“這麽多年過去,你總該換套令人不那麽惡心的說辭。”
方小七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笑聲顯得太突兀,所以得來了遊渡遠的怒視,方小七趕忙將脖子一縮,隻趁著遊渡遠轉過身去時小聲道:“碧霄長老這名字甚奇,原聽說有那山門字輩按著壺中日月之類的詞句排下去的,還想著那壺字輩的當如何,卻不想世上有人本名就是這樣的。”
裴忱卻道:“這名字是個好名字,隻是......”
“隻是什麽?”
“隻我曾讀過一篇文章,喚做冰壺誡的。”裴忱不敢明著說什麽,便很婉轉的借著前人詩作轉述自己所想。“裏頭有這麽一句——故內懷冰清,外涵玉潤,此君子冰壺之德也。”
方小七拊掌道:“我可聽懂了,他的確不大配這名字。隻你大可說了便是,怎麽非要繞這麽一個彎子,那辭賦固然是很好的,文章卻枯燥了些,難為你能記住。”
裴忱苦笑,悄聲道:“師姐你現下與他平起平坐倒是不懼,可我總要留些餘地在。”
幸而現下碧霄是無暇理會他們的,說不準也並未聽見這一茬,他正叫荊素商說得麵色陣紅陣白,更兼有知卿在一邊嘲弄,更叫他覺得十分難堪。然而以一敵二是自尋死路,他也隻好強自撐起一個笑來。
“我向來是別無二心的,你還肯叫我一聲名字,便叫我彌足感懷。”
“我隻想起你這名字,是從一首代白頭吟裏摘出來的,既是仿了白頭吟,用裏麵的話來回你倒是恰當。”荊素商頭也不回,隻一步步沿著虛空走上去,裴忱幾乎覺著她是真要往月亮裏走的。
她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
碧霄眼底爆出點得色,隻可惜荊素商並未看他,而是對著費展歎息了一聲。
“你當初說你想不明白,故而要走,要是什麽時候想明白了,便回來吧。”
費展沒答話,也沒去看荊素商,他很專注地低下頭去看自己那柄小劍。說來也奇,若是尋常時候見著一把人骨做得劍,裴忱定會覺得不寒而栗,可看著費展這一把,他隻覺得裏頭透出無限哀涼來。
荊素商是什麽時候消失的,也沒人知道,鏡花樓咫尺天涯的奧秘從不是外人能知道的,或許她一步跨出去,便已經到了鏡花樓也說不定。
碧霄將手中的帕子扔了出去。
“宗主,屬下今夜可為您幾乎把命都賠上了。”他還是顯著有些萎靡,但裴忱總覺得這不是真的,不過是在人前裝裝樣子。看遊渡遠的表情似乎也心知肚明,可眼下尚有一個外人在,總不好落了他的麵子,故而隻好淡淡嗯了一聲道:“你今夜也辛苦了,好在山下氣候適宜靜養,若是你覺著護衛大陣有些吃力,我也可再調派些人去。”
碧霄又咳嗽兩聲。“哪裏便到那樣的地步了,我沒什麽大礙——”
“那我幫你有大礙便是了。”費展冷冷道,他先前握著自己的懷劍站了半晌,眼下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麽,眼神裏多了些戾氣。“不必跟我提什麽我已經不是樓中人的鬼話了,便是為我自己,也應該教訓教訓你。”
遊渡遠輕咳了一聲。“費兄若真要如此,我恐怕不能袖手旁觀。”
方小七聞言眉毛都幾乎豎起來,然而不等她說話,遊渡遠便出手按住了她。這一掌按得很有分寸,方小七雖口不能言,周身卻沒有不適之處,顯見遊渡遠也是費了些心思的,隻是她並不領情,直勾勾瞪著遊渡遠,頗有以下犯上的意思。
遊渡遠顯然不打算計較這個,他甚至沒低頭去看方小七,隻是悠悠地歎了一口氣。
出言攔住費展的那一刹那,他其實已經付出了比旁人想象得都要大的代價。
近百載的道心毀於一旦,自此不能寸進——似乎也沒什麽關係,因為世上本就很久未有人能踏出那一步來,隻是看著那扇門自此永遠對他關上,總還是有些悵然的。
他有自己的苦衷,費展是慣常獨來獨往的,自然不比身後帶著一個鏡花樓的荊素商有分量,今夜若是他任由費展殺了碧霄,傳出去也無法叫遊雲宗立足。當年他總覺得遊逍遙做事太過軟弱不夠殺伐果決,等自己也終於到了這個位置上,才覺出許多的不得已來。
遊渡遠自嘲地一笑,他是厭棄這一宗之主位置的,可還是走到了這一步。他很分明地知道自己的修為是隻到今日這一步了,也終於知道為什麽當初他向著遊逍遙說出自己道心是什麽的時候,遊逍遙臉上會有那樣的表情。
他而今終於明白,可是已經太晚了。
平天下不平之事,可天下又怎會沒有不平之事呢?隻要有人在,便會有所謂不平之事,那絕對的公正是神才能做到的,他一早把自己放在了神的位置上,便注定會有這麽一天。
遊渡遠看著方小七的眼神太淒涼,至於方小七也有些不自在起來,她不懂這裏頭的彎彎繞繞,隻被遊渡遠按住了不能動彈,眼裏幾乎噴出火來。
他大抵猜得到方小七的道心,於是便擔心這姑娘也會有那麽一天,他與徐秋生固然沒什麽交情,可方小七是遊雲宗的弟子,也是這些個弟子裏頭算得上出類拔萃的一個,有天魔血脈在,她的修煉是一片坦途,偏生有了這樣一顆道心,平白為自己添了不少麻煩。
費展是含恨退去了,碧霄道:“宗主,夜間風涼,我看這弟子傷勢沉重,還是盡早回去為好。”
裴忱自知傷勢有些不妙,可也絕不會對碧霄生起感激之意,他看得出碧霄也算是傷勢沉重的那一個,急著回去,大概是怕知卿之流怒而折返。
“你今夜辛苦,且先回去,我還有些事要同他們說。”遊渡遠對這個毀了自己道心的家夥自不會有什麽好臉色,聞言也隻是淡淡一句,碧霄也不好違拗,便帶了自己的人手撤出去,他走前看了方小七和裴忱一眼,方小七不明所以,裴忱的臉色微微變了變,但很快也恢複了正常。
等人都走幹淨了,才聽遊渡遠問道:“看明白了?”
“弟子是想不到還未等進宗門便先豎了一位長老做敵人。”裴忱點了點頭。
“也不怪你們,隻是你們運氣不大好,看見了他這許多狼狽樣子。”遊渡遠笑著搖頭。“隻是提醒你們回去後也不可掉以輕心,碧霄畢竟位列長老之尊,自恃身份也不會隨意對你們動手。”
“哪個會怕他?我也是長老,先前若不是宗主你非要攔著,我知不敵也得上去會一會他的!”方小七不服氣道。
“畢竟是同門,況他到底是你先輩,便是為你師弟著想,也不可放肆。”遊渡遠正色道。
方小七麵上猶有不服之色,然而也還是應下了。
遊渡遠忽然有些猶疑地問道:“小子,你可曾問出自己的道心來?”
這一問問得突兀,裴忱見他神色,卻隱約猜到了些什麽,心下一凜,想著今夜這位宗主付出的代價可有些大,麵上卻不顯什麽,隻恭謹答道:“弟子愚鈍,尚不曾想明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