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孰重孰輕

裴忱隔得尚遠,也感受到了那一刀裏頭所含著的熾烈殺意,他想象不到真挨近了這一刀會是個什麽下場。

碧霄躲得迅疾,躲得方向也很巧,正正落在遊渡遠身後。他似乎是已經排練過許久以求躲過這一刀,大概是知道自己既出來了便很有挨刀的風險。遊渡遠雖同荊素商有了些協定說是不會攔阻,可人都躲到近前來了,總也不能做得太明顯,隻好苦笑道:“賊人還未走遠,樓主心急了些。”

“洛塵寰會不會回來,你我心知肚明。”荊素商的刀正停在遊渡遠麵前,遊渡遠分毫未退,那刀懸著的位置倒也巧妙,不至於傷了遊渡遠,而刀意是已經全無保留地傾瀉出去了。遊渡遠能察覺到荊素商是鐵了心要血濺五步,正頭疼時,忽聽得碧霄在後頭歎息一聲。

他話說得一詠三歎,帶著些幽怨意味。天誠然很冷,裴忱卻覺著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不是為這個起來的。

“當年的事情,總歸是一場誤會。這麽些年來,你莫不是還記恨著我?”

若是操著刀砍將上來還不能算是記恨,那究竟什麽算是便很難劃定了。

然而荊素商還真將刀收了回來,遊渡遠沒想到她退讓得如此輕易,正驚詫時,卻聽她很幹脆利落地答道:“是,所以你最好從人後站出來,以你的實力,未必便不能與我一戰。”

遊渡遠見她後退,情知這其實是在給你自己留些餘地。於是他也向一側讓了幾步,很自然地衝裴忱走過來。“讓我看看你的傷。”

裴忱這才覺出胸口一線冰涼的疼痛來,其實先前也不是不疼,隻他刻意不去想。他不知道明珠淚為何放他,又為何刺這一劍。但他總記得明珠淚那個表情,像是冰裏燃起了一把火,分明是要將自己也融化了去的溫度,卻還是燒起來了,於是燒得很決然,還燒出了幾滴淚。

他可不覺得自己值得叫旁人這樣做,尤其還是九幽的人,若他真有這樣的本事,就合該去修些幻術,才算是物盡其用。

“穿胸一劍,你不該隻流了這一點血。”遊渡遠有心要離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遠些,他解了裴忱的衣裳,而後便見他眉頭皺了起來。

“怎麽,是弟子失血而不自知,已然要油盡燈枯了?”裴忱卻還能開得出玩笑來,隻因為征天並沒示警,征天固然像是盼著他死的,然而相處這些時日,裴忱也隱約摸透了征天的脾性,要是他真的瀕死,征天不會一言不發,起碼也要出來說幾句風涼話。

遊渡遠屈指敲了敲他胸前那一線傷口,裴忱聽見清脆的幾聲響,愕然低頭,卻看見那傷口上結著一層冰晶,怪道他覺著冷,原來不是傷口遇著了寒風,是其上已然覆著一層冰雪。

這冰層也非凡物,並未被裴忱的體溫融化,也不曾將裴忱周身的溫度奪了去,隻隨遊渡遠的動作才簌簌落下來,離了裴忱的身子半空裏便成一縷輕煙消失不見。

“是飲冰族的小把戲,用來止血的。”征天這才懶洋洋地說道。“小丫頭能用劍使出來,算是有幾分意思。”

冰層解開後,裴忱才覺出該有的疼來,他額上冒了些冷汗,看遊渡遠為他封穴止血,低低地笑了。“怎麽,我死不了,你有些失望?”

“千百年我也等得起,失望談不上。”征天哼了一聲。“我隻覺得奇怪,你文不成武不就的,怎麽就能叫人家花這許多心思?”

“這評價可顯得我太不堪了些。”裴忱在遊渡遠麵前不敢流露什麽異狀,隻在心底反駁。“許是他們九幽內部有些傾軋也說不準。”

遊渡遠花了這許多工夫來叫自己遠離那旁人插手不進的戰場,然而荊素商同碧霄卻依舊沒能交手,準確的說是碧霄一徑地左支右絀不肯對上荊素商的刀。

“你我畢竟相識一場,我怎忍心與你動手。倒是你,便忍得真取了我性命?”

荊素商隻一刀劈下,不與他說話。

可這刀勢已不如一開始氣勢洶洶,也不知是被碧霄這一番話打動了,還是因為覺著有些惡心的緣故。

“當年的事情我也有許多不得已,我總以為你同旁人是不一樣的,現下看來怎麽也不盡然?”

裴忱幾乎也要聽不下去,他眼見著遊渡遠的神情也有些古怪,隻好有一搭沒一搭地同方小七講話,以示自己沒有聽這些個宗門秘辛的意思。

把這算為秘辛確乎有些輕看遊雲宗了,然而他一個剛入門的弟子,對這些風月舊事知道得太多也不妥當。

裴忱簡直怕遊渡遠折返回去清理門戶。然而現下他也看出來,這位碧霄長老的實力確實不弱,先前那一番舉動隻是因為不願受傷才顯得那般滑稽的,至少眼下荊素商是沒能傷到他,時值多事之秋,遊雲宗是不會自斷臂膀的。

這時裴忱忽然聽見個很熟悉的聲音。

“你這樣的人也能同老徐一般居於長老之位,簡直叫人齒冷!”

卻是費展終於也提起了刀,他看得倒是清楚,荊素商當年是下了追殺令不假,可這許多年過去了,她總是有些纏夾不清的心軟在裏頭,單靠她想要把人給殺了幾近於不可能。今夜總歸再沒什麽外人,遊渡遠擺明了是不插手,這兩個小的也得你承他一份情,這以多欺少的罪名背一背也無妨。

就當是償還他當年一時意氣叛出樓去帶來的那些個麻煩。

費展從來都知道荊素商心軟,當年之事無論內情如何,換了旁人來做樓主即便是做樣子也得追殺他一番,然而他離了鏡花樓,身後卻是風平浪靜的,從沒人要來做這個樣子。

“你可想好了,你早不是鏡花樓的人,傳出去便是鏡花樓主與左道勾結來戕害忠良。”碧霄被逼得有些狼狽,咬牙恨恨道。不得不說此人對人心確有幾分把握,費展對自己的生死或是名聲許是沒那麽在乎,聽碧霄這麽說,刀勢卻顯得有些猶豫。

然而緊跟著眾人便聽見一聲冷喝。

“我卻還是樓中人,便替樓主來會會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家夥!”

知卿出手向來寫意,總顯著舉重若輕,這一回卻像是動了真怒,從天而降時兩把劍便都握在了手裏,一時間也看不出什麽章法來,隻風車一樣掄起雙劍朝碧霄砍去,碧霄拿那把扇子擋得吃力,身側長劍便浮起在一邊,叫他抽了個空子握在手中,二人且戰且退,一路退到那巨石邊上去,知卿這一口真氣去勢已盡,才翻身落在了碧霄對麵。

碧霄皺起眉頭來,甩一甩自己發麻的雙臂,此刻他的語氣是自矜而傲慢的,因為他久不出得遊雲宗來,不知道鏡花樓何時有了這樣一號人物。

“你是?什麽東西,不該插手的事情,貿然插手可是會送命的。”

知卿叫他氣的反而笑起來。

“此事你的確不必插手,這小子說得倒是不錯。”知卿扭頭對費展道。“你當日選的路是沒錯,隻選了就不要再回來,反會生出事端。”

費展的神情罕見有些沉鬱。他手背在身後,裴忱看見他握著的是腰間那一把劍,用力之大,簡直叫人覺得下一刻那劍就要斷折了去。

良久,他才笑道:“隻是看這小子不甚順眼,當年便覺得不是個東西,後來果真便不是個東西。”

“那便一旁看著。”知卿劍上騰起黑白兩色的雲霧來。“我是未曾與他交手過,不過神往久矣總該叫他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兩人一唱一和,句句扣在碧霄先前所說那‘東西’二字上,倒是把碧霄氣得臉色發白。

他忽而扭頭道:“宗主,您便這麽看著外人戕害良材而坐視不管?”

遊渡遠看一眼天空,眼中忽然有了些憂色。

裴忱本不該插話的,然而此時他忽然握住了遊渡遠的手腕,遊渡遠不料他會有所動作,不由得一驚。

“這不是你該插手的事情。”遊渡遠低聲叱道。

“弟子明白。然而弟子卻要請問一件事情。”裴忱確是很難一心向著宗門的,尤其是知卿算是救了他兩回。“天下將亂,若與一宗一派重修舊好,可抵得上這一位長老?”

遊渡遠便顯得更為猶豫。

裴忱知道這事情終歸不是自己能夠左右的,他已然把能說的話都說盡了,遊渡遠怎麽選擇,他自然不能插手也不能質疑。

這時方小七卻忽然開口道:“宗主,您先前是應下了仙子,不會插手此事的,總不能傳出去個背信棄義的名聲。”

遊渡遠的笑容便顯著十分苦澀。“這麽說來無論我怎麽選都是個背信棄義了——要麽是眼睜睜看著自家長老叫外人給殺了去,要麽便是出爾反爾。”

“那便要看您心中覺得孰重孰輕。”方小七一瞬不瞬地盯著戰局。她看得出來,若是遊渡遠今日不插手,鏡花樓兩人聯手是一定能勝過碧霄的,如果插手,勝負便是五五之分。

遊渡遠尚在猶豫,卻聽轟然一聲響,是碧霄倒飛了幾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