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花與霸王花

卓琳琅被知卿抓住的時候本以為自己已經完了,她是有閉目等死的心思,然而下一秒知卿又把她給放開了。因為太過驚訝,她腳下一滑甚至沒能夠站穩,險些從那塊石頭上滑下去。

羅觀在那個瞬間掠過去把她給抓住了,他衝得太急,至於手裏的傘跟著飄了下去,正落在水麵上。看著那油紙傘慢悠悠地飄開,兩個人的麵色都變了。

恰在這個時候。裴忱覺出了一陣風,他很快就意識到這風眼下意味著什麽,雖還是個置身事外的態度,卻忍不住抬頭望著被風漸漸吹散的雲層,又看了一眼羅觀。

他不希望看見一個人在自己麵前燃燒起來。

準確的說他不願意見任何燃燒著的東西,從那一夜以後。往日他甚至會對著燃著灶火的爐膛怔怔發呆,在前頭一坐就是半日,看著那跳躍的火焰,他能想起許多事情來。

知卿忽然一揮袖子,那傘淩空飛起,帶著水花飛到了羅觀的腦袋上,還把他的腦袋給打濕了。這時候陽光已然露出一線來,照在羅觀尚未來得及遮蓋住的手上。裴忱便眼看著那隻有些蒼白的手上出現了一塊黑斑,一縷青煙飛快的冒了出來,羅觀看了一眼,似乎一點也不對此感到意外,隻是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藏進了陰影裏。

“再過幾年,恐怕一觸到陽光,你就能在我身上看場篝火了。”羅觀對著卓琳琅低聲道。

卓琳琅沒有答他。

於是羅觀又轉向知卿,他挑了挑眉毛。

“為什麽要救我?”

“覺得你很有意思。”知卿頓了頓。“而且這姑娘也很漂亮,我不想見著漂亮姑娘落淚。”

“我還以為你是要救這幾個小子。”羅觀舉著傘走進了陰影裏。

“你要是想動手的話,我大概是會攔著你的。”知卿瞥了一眼裴忱。“這小子有點意思,我還不想叫他死。”

羅觀臉上罩著麵罩,其實是看不出表情來的,但是他的眼裏卻多了一點笑意。

“我今日其實是在等你,可惜我打不過你。”

“世上打得過我的人本就不大多。”知卿微微揚起了下巴。“按理說我是該殺了你的,但現在我覺得你也很有意思,所以你願不願意同我去見樓主?”

羅觀瞧了一眼天上的太陽,似乎是在苦笑。“如果你願意等到天黑的話。”

“不用那麽麻煩。”知卿垂下眼來,默念了幾句什麽,而後向著天空一指。

他做得像是輕鬆寫意,然而鬢角卻悄悄沁出幾滴汗來。盡管隻是改變這一地的天象,卻也絕非是什麽輕鬆的事情。隻是他在旁人麵前總想拿個舉重若輕的樣子出來,當年他能走上修者這條路,不也正是因為如此麽?

裴忱目瞪口呆地看著四周起了雲霧。

雲霧自山穀而生,漸漸結為雲海,於是再不見日光。羅觀本以為這是幻像,狐疑地伸出手來,他倒是預備好了再受一回天光灼燒之苦,卻是沒發生任何事情。

知卿揚起眉毛。“你覺得我會用幻術騙你?”

“人總是對自己不甚了解的事情有點戒備。”羅觀從山崖上跳了下來,他落點選的很準,正落在船艙上頭。不過這一次他顯然不是為掠奪而來,知卿那一手固有些張揚的意味,卻也是把人都實實在在地懾服了。

卓琳琅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跳了下來。這時候羅觀還在用力地朝山崖上揮手,說兄弟們我去鏡花樓盤桓幾日還是會回來的。

這裏的河道很窄,但是容納兩艘算不上船的小東西並排飄**還算輕易。裴忱總算不再擔心那繩子的結實程度,抬頭道:“你回來的時候,大概已經沒你的位置了。”

“這我知道。”羅觀一把把那罩子扯下來扔進了水裏,幸而他素日裏不見日光,臉上便沒有出現尋常戴麵具的人會有的那涇渭分明分割黑白的一線。“若不是為了等鏡花樓的這艘船,我也不耐煩同這些個胸無大誌的家夥廝混。”

“你花了那麽大力氣,就是為了再看一眼太陽麽?”明珠淚是不敢抬頭的,於是她現在看上去就是在有些出神地注視著水下的遊魚。

“算是吧,不見天日活得有什麽趣味,連個凡人都不如。”羅觀躲進了船艙裏,聲音便隔了一層,變得有些遙遠。

知卿維持這法術也有些困難,見狀便撤了去,四周逐漸又明朗起來,陽光傾瀉在明珠淚身上,她搭在箋子一邊的手甚至於顯得隱約有些透明。她有些出神地想著羅觀的話,忽而覺得有些好笑。

他們這些修者不如凡人的地方是太多了,這就是修行的代價,凡人便如朝生暮死的螻蟻,可是這朝生暮死之間卻有更多的樂趣所在。

所以紅塵才是修者最難度的劫。不能不知,不知便不足以稱為劫難,沾上了又輕易甩不脫,因為見識過才知道什麽叫真正的活,覺得自己過得半生雖叫凡人豔羨,卻無趣得很。

卓琳琅站在船艙外頭,她沒有看知卿,而是望著峽穀盡頭的一線,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我看不太清你,不過也隱約看到了一些。”知卿忽然道。“你才是最有趣的那一個。”

裴忱聽著這話,心想等下羅觀得從船艙裏衝出來,然而衝出來似乎也沒有用,因為他一抵擋不了陽光,二也抵擋不了知卿。

卓琳琅並沒因這話而感到氣惱,雖然這像是知卿在調戲她一般。

她又在與知卿對視了。知卿感到有些詫異,一般來說,旁人都不願意與他對視的,因為沒人想叫一個陌生人知道自己的過去,每個人都有些不願意與旁人說的事情,知卿最擅長的卻是把這些事情給找出來。

“你的確長得很好看。”卓琳琅歎息了一聲。

裴忱心道,壞了,恐怕連太陽也要攔不住羅觀,一個做慣了山匪的人大抵脾氣總要更暴躁些。

然而艙房裏沒有動靜,裴忱燃起了一點好奇之心,他閉目沉神去聽,依舊是沒有聲音,而後才隱約傳來了一點......笑聲?

羅觀的確是在笑。

他很清楚,當卓琳琅這麽跟人講話的時候,後頭跟著的話一定會讓人不大想聽下去。

“但你知道為什麽——”卓琳琅想到眼前人的強橫之處,難得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接著說了下去。“為什麽你會尋不到一個願意跟著你的人嗎?”

她還是把話說得委婉了些,盡管知卿可能並不這麽覺得,眼見著他的神色已經有些不自然了。

“因為你看得太清楚了,沒人願意枕邊人能把自己看得那麽清楚。”卓琳琅顯然已經知道了知卿的眼睛意味著什麽,但她還是堅持與知卿對視著。“而你自己其實也會因此覺得無趣,譬如說你現在看得已經足夠久,是不是覺得我們兩個也變得無趣起來了?”

知卿做出了與自己的翩翩風度不大相符的事情,他撓了撓自己的下巴,看上去是在沉思。

“要真這麽說我該把你們丟下船才對。但是我覺得樓主還是會認為你們很有意思,所以還是一起帶回去為好。”知卿很勉強的笑了笑。

“你得找個你看不清的人。”卓琳琅沒有再笑了,她此刻眉梢眼角裏的光都像是刀鋒一樣銳利,似乎正嗖嗖嗖地飛過去,在知卿心上紮出些透亮的窟窿來。“可是你找不到這樣的一個人。”

知卿顯然是被這些無情的飛刀給傷著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說話,四周最明顯的聲音是水流的聲音,裴忱正在提心吊膽,那一瞬間他想了很多不著邊際的事情。

比方說他想知卿會不會一巴掌把船艙掀了讓羅觀變成焦屍,那時候卓琳琅會不會跳起來試圖動手,他的安危倒大抵有保障可是要再做一條船未免有些太麻煩了,可話又說回來明珠編繩子的速度也不慢,他們得先順水飄到一個有幹草的地方去眼下這全是嶙峋亂石顯然不行。

知卿卻沒有任何要動手的意思,他隻是沉默地站在那裏,像是一尊雕像。

這會連風都吹不起他的袖袍來了。

半晌他才說:“似乎是這麽個道理,然而世上總有一個人,就算你往前看盡了她人生裏的每一天,你還是會愛著她。好像你就是為愛這麽一個人才出現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沒有去看任何東西,隻是低垂著頭。裴忱隔著這麽遠還是沒來由的意識到知卿的眼睫毛很長,雖然這麽評價一個前輩名宿是很沒有禮貌的,但是由於知卿自己都不樂意別人管他叫前輩,想來也不會在意這小小的失禮了。

因為他的睫毛很長,所以這樣一垂眼的時候他似乎就沒那麽風流瀟灑了,更顯得有些纖弱,這會兒他才是那艘船上最弱不勝衣的人,卓琳琅根本不是什麽嬌花,如果硬要說的話也是一朵霸王花,裴忱簡直要不大厚道的為她叫好了,難怪這姑娘能在山匪之中待下去,她本來也就適合幹這一行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