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應京
最後還是裴忱打破了這有些讓人不安的沉默,因為他覺得不能再這麽下去了,這麽下去這沉默遲早會把什麽人壓垮,盡管看起來這裏每一個人都強大到不會為這種小事兒而神傷,在場除了他隻剩下方小七還算不上強,可是方小七正在一場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醒來的夢裏。
“又蒙您相救一次。”
這話說得不大精妙,甚至帶著一點幹巴巴的蒼白。從前裴忱看見過轉為帝王穀繪製壁畫的人,那些畫完工之後當然是十分好看的,彩繡輝煌的一片,然而未完工的時候底下的那一層就不那麽美好了,摸起來就是這種感覺,會簌簌地掉下粉來。
知卿被這句話給驚醒了一樣。他抬起眼的時候目光裏有一瞬的茫然,似乎已不知道今夕何夕。
他習慣性的帶上了一點笑。“我不是在救你,這件事本身也與你無關。”
裴忱當然知道這件事與他無關,他隻是無辜被卷進來的一個路人,如果不是知卿在這一天帶著羅觀等了那麽久的東西順水而下,這麽一隻簡陋的箋子壓根不會引起羅觀的注意。
“寒夜雪其實是種很美的花。”知卿忽然道。“其實你應該自己去看一眼那地方,而不是年複一年等一艘船。”
裴忱怔怔一瞬,才意識到他是在對羅觀說話。
“我這樣的實力,去北凝淵豈不是送死。”羅觀大概是靠在艙壁上與人說話,聲音便顯得沒有那麽沉悶了。“所以我隻能等。”
“那麽,你今日根本不是打算和我動手。”知卿含笑拊掌,“我還以為你有點蠢,看來絕非如此。”
“能從北凝淵全身而退的人,我又怎麽能抗衡呢?”羅觀也在笑,隻是聽起來有些無奈。“所以我的確隻是在等你,像等一個機會那樣。”
“恭喜你等到了這個機會,不過我還是有一個問題。”知卿忽然斂了笑意,他問話的聲音分明很輕,但天地間偏偏就隻剩下了這聲音。
“寒夜雪的存在,你是怎麽知道的?這是鏡花樓最大的秘密之一,是誰把它告訴了你?”知卿的手扣在自己背後的長劍上,在那一瞬間忽然就動了殺機。裴忱終於注意到,知卿的劍同旁人都不大一樣,是一大一小的兩把,此刻那把小的正懸在卓琳琅的眉心,看上去是破綻百出的一劍,然而卓琳琅卻一動也不能動,因為她感覺到知卿的氣機已經牢牢將她鎖住了,無論她怎麽動,那把劍都能在第一時間追上來,然後洞穿她的顱骨。
知卿的聲音冷了下去。“我給你十息的時間,如果你不說,我就將船艙掀開。”
眼下,日光正明媚。
知卿從一開始看邀請他們兩個上船,就是為了在問訊的時候省些力氣。倘若在方才的山崖上,羅觀便還有些輾轉騰挪的能力,而此刻他是毫無退路的,無論他想要怎麽退,日光都能在一瞬間將他變為焦炭。
而現在他不肯說也沒有關係,知卿可以很輕易地看見他的眼睛。六扇門一定對這雙眼睛充滿了興趣,隻要有這麽一雙眼睛,那世上大概就再也沒有疑案了。
裴忱悄悄地抹去了自己臉上的冷汗。他意識到自己太小看了知卿,這人永遠都帶著笑,看上去任何事情都不能叫他全神貫注,然而一旦動手便是雷霆萬鈞!
而明珠淚則在明媚的天光下合起雙目。從聽到寒夜雪三個字起,她就知道自己永不能與知卿對視。
原來當年他們與外界的紐帶就是鏡花樓,無怪乎鏡花樓是這樣的縹緲而神秘。隻是在他們一族離開北凝淵這麽多年之後,鏡花樓依舊能到達那個地方,而寒夜雪也依舊生長在那裏——這卻也沒什麽可奇怪的,因為世上能比人長久的永遠是那些不起眼的東西。世上每一片土地都曾有滅亡的文明與族群,可是當春風吹來的時候,野草還是會很蓬勃的生長起來。
羅觀並沒有要隱瞞的意思,他很快就給出了回答。
“當然是有人告訴了我這一切。隻可惜我不知道那是誰,那時候我還在六扇門的大牢裏,隻知道來的是個男人,包裹得實在很嚴實。”
知卿很爽快地就把劍收了回去,他更多的隻是想看看這人是不是識時務,對他來說逼供是世上最無用的一件事情。他把頭伸進船艙裏的樣子有些好笑,但是誰也不敢笑,裴忱覺得自己幾乎憋出了內傷。
很快,知卿又站直了身子,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他撣了撣袍子,抖落上麵不易察覺的一點灰塵。
“原來如此。”他若有所思地輕聲道。但是明珠淚知道,這是在虛張聲勢。
這裏沒有人知道飲冰族是如何覆滅的,自然也就不會有人知道,是誰能從中獲利。
她倒是一清二楚,隻是苦於現下一個字都不能說。
知卿的船並沒有和他們同行太久,去應京的河道是專門開辟出來的,曾經也有不信邪的帝王想在三關通漕,不過那是前朝的事情了。那位帝王刻薄寡恩,當然就沒有人敢於違逆他的意思,反正修運河對於朝廷是一件好事,銀子從國庫拿到河工上,是能喂飽許多人的,所以當他發現神鬼兩關絕非人力可以解決的時候,那條運河已經修通,便成了最大的笑話。
這條運河在此後並沒得到很好的疏浚,因為它是全無用處的一條河,如果皇帝想要什麽人死,大概可以用流放作為借口把人塞到船上讓他沿著這條路出發,但是那樣未免也太拿滿朝文武當傻子看,故而這法子沒人用過。
然而這是入應京最快的一條路,所以也有不要命的試著去走,現在裴忱一行人就是這不要命的典例。被淤泥幾乎堵塞的河道難以行船,不過有真力加持的箋子在淤泥上滑行也不是什麽難事,隻是一路上的風景太過蕭索,讓氣氛總閑著有些沉悶罷了。
裴忱離開應京城隻有五年,但他覺得這五年是有一輩子那麽長。實際上也確實可以算一輩子,當他選擇了征天的時候,便可以說什麽“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了,隻是他覺得說這話有點牙磣,而且也沒法同旁人說這話。
應京城還是像往日一樣繁華。
這是一座不會記憶的城市。她迎接一個又一個興衰枯榮,一國,一家,一人,煊赫的必然衰敗,卑微的必將低落塵埃,而應京城依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依舊繁華錦繡歌舞升平。
已經沒有人再認得回到這裏的裴忱。
裴忱步履沉重地走在應京城的大街小巷之中,他本該覺著熟悉,如今卻隻覺得滿眼陌生。
顧忘川要去給方小七尋醫,裴忱沒有急著回到裴氏的舊址去,也跟著一同走進了醫館。
然而方小七中的毒在應京城裏是見所未見的。這是大光明宮最重要的秘密之一,江崖僥幸得來而沒有引來大光明宮不死不休的追殺已經是莫大的幸事,應京城裏這些醫者本就不會認得這毒。
顧忘川不會不知道這一點,他隻是在讓自己的行動看上去沒那麽突兀罷了。他知道自己最後得去什麽地方,早就有人為他寫明了這一條路,他也不得不去走這一條路。
天色近晚,裴忱本想提議明日再接著尋,然而看見顧忘川的神色,忽然又不大忍心開這個口。
長街的盡頭隻剩下一家醫館了,若不是外麵有那麽一塊招牌在,裴忱都認不出那是個醫館,因為實在是太小了,而且這醫館也很有個性,招牌除了一個藥字旁的一概沒有,隻湊近了才能看見下角畫著一輪殘月。
裴忱替顧忘川開了門,因為如果不這麽做的話顧忘川就隻有用腳開門的份兒,裴忱這一整天恍惚覺得自己該是個小廝之類的角色。
醫館還沒有打烊,裏頭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藥材的香味本該是能叫人放鬆下來的,但是裴忱今天聞得太多了,而且每次都失望而歸,所以現在現下也不覺得有多麽好聞。
屋子裏麵在他們來之前隻有一個人,是個麵目很清秀的男人,在燈火下看著竟更像是個姑娘。他打扮的也有些女氣,鬢邊甚至還簪著一朵花,時下似乎確有男子簪花的風尚,不過旁人都會選些喜慶的顏色,這人鬢邊是一朵月白的花,那頗為冷淡的顏色把他整個人都襯得更出塵了些。
顧忘川在心裏哼了一聲。
鬼醫的膽子很大,他敢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牌匾上,也敢把自己的樣貌露在人前,因為本也就沒什麽人知道他的名字和相貌。
“我本來是預備再過一炷香便回去睡覺的。”獨孤月抬起眼,顧忘川一進應京城的大門他就知道了,也知道以顧忘川的性子一定不會等到明日再來,故而便一直在等。
他也知道顧忘川是存心讓他在等,顧忘川本來是可以早一些來的,但偏偏拖到這個時候,就是對他指使江崖把這種毒用在方小七身上表示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