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琉璃火
裴忱對相術其實沒有那麽了解,不過看著羅觀的反應,他大抵是猜的很準。看羅觀一副要暴起殺人的樣子,他卻沒什麽特別的反應,還是一徑端詳著那些在水裏的繩子,似乎那更值得他留意些。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顧忘川跟明珠淚兩個隨便誰出手,都能叫羅觀知道什麽叫天外有天,這誠然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若隻有裴忱一個人在這兒——他大概也還是會說這話,隻要有征天在,世上能叫他喪命的便隻有征天。
羅觀還是頭一次被這樣無視的徹徹底底。人關早在他到來之前便已是阻絕漕運叫當朝頭疼不已的存在,這裏的匪徒並不如何強大,然人關多山,他們仗著熟悉地形,總能叫朝廷铩翎而歸,又不能把這山全數轟平了去,是以隻要他們做的不大過分,當朝便也任由他們去了,畢竟曆朝曆代,總沒有凡人能動搖一個王朝的統治,民怨如潮,修者便是那定海神針。
這聽起來有些殘酷,可這世界千萬年來就是這樣的。
他是生生地把這位置奪了過來,成了更叫人聞風喪膽的那一個,故而覺得世上該是沒有人不怕自己的。可就今日這簡陋到有些可笑的箋子上,竟沒有一個人是當他存在的,就好像他真隻是一隻路過的猴子一樣。
這一隻破爛箋子其實沒什麽值得在意的,他今日本也不是為了這麽個箋子前來。可是這一刻,羅觀覺得自己一定要給這些家夥一個教訓。
顧忘川察覺到了羅觀的殺意,然而依舊不緊不慢地劃著船,隻往方小七身邊靠了靠,打算來人敢於動手,就叫他來得回不得。
征天聽上去也有些躍躍欲試。“小子,你要不要試試看開了五竅之後,能不能與煉氣境的鬥上一鬥?”
裴忱聽著,隻覺得自己額上有一根突突直跳的青筋。
“那是煉氣境,不是什麽阿貓阿狗,我倒是看得起你,可你也太看得起我!”
“他有舊傷。”征天冷笑。“逃不過我的感知,瞞得倒是很好。我嗅到這條河裏有些特殊的氣息,正是他療傷所需。他今日不是為你們來的,你們運氣不夠好。”
裴忱心中一動,抬頭去看羅觀的臉,果然發覺他的氣色顯著不大正常,雖下半張臉被掩了去,卻依舊可以看見其上有一抹不大正常的紅暈。看來他戴著這麵罩,也不全是因為長得太好看。
他忽然悶聲笑了起來。
顧忘川狐疑地看著裴忱,裴忱好容易止住笑,擺了擺手道:“我隻覺得這世上的事很多都巧得很。他和你先前的狀況應當是正好相反,你們兩個若是早點見麵,沒準可以一起坐下來探討一下怎麽救自己的命。”
“不一樣的。”顧忘川終於正眼去看羅觀,看過之後,卻搖了搖頭。“若是今日不是陰天,我們都遇不到他。”
裴忱看了一眼天色,的確是陰沉沉的。然而眼前這是人又不是鬼,沒道理會懼怕陽光。
“他的毒不是普通的熱毒。”顧忘川很篤定的說道。“如果見到天光,就會變成焦炭。”
“世上還有這樣的毒?”裴忱失笑。“日光有什麽特異之處,偏單隻有日光不能見?”
“沒人知道原理,但的確是有這樣的毒。”顧忘川依舊皺著眉頭。“是大燕皇室的一種毒,一般用於名為暗殺的明殺。對外總說是蒼天降罰,以天火處罰罪人,然而誰都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有趣。他是被南晉的六扇門捉進去的,又與大燕皇室有仇,我忽然不想殺他了。”
裴忱想,那麽方才顧忘川就是起了殺心的。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強者殺弱者如碾碎蟲豸,又被更強者如此對待。
“那毒叫琉璃火。”顧忘川道。“如果你有什麽想對他說的,就說吧。”
“你中的是琉璃火,所以你要在這裏截一艘船。”裴忱抬起頭來,慢悠悠地說道。他說得篤定,就好像這個拗口的名詞不是幾息之前剛剛從旁人口中學來的一樣。
裴氏學的到底還是卜算,和那些個學藝不精在街上扛著鐵口直斷幌子走來走去的算命先生本質上是沒什麽區別的,所以都有一套糊弄人的本事。
羅觀正要從那一塊凸出來的石頭上跳下來,打算給這幾個狂妄的小子一點教訓,聽見這句話的時候卻差點一個趔趄栽下來。
“你是什麽人?”羅觀的聲音有些嘶啞。琉璃火並不是一個很常見的名字,這世上絕大部分人終其一生都沒聽過這個名字,他當年也不知道自己中的是什麽毒,直到逮到了一個從北燕退下來的禦醫。
他已經過了這麽多年不見天日的生活,他每天都在等一艘船來,但那艘船始終沒有來。
今日那船終於要來了,眼下卻有人一口叫出了那個噩夢一樣的名字。
“你在等一艘鏡花樓的船,你知道鏡花樓有另一種毒。”裴忱再往下說,就不是信口開河了。經征天的提醒,他嗅出了那點不尋常的氣息,知道鏡花樓的船其實已經很近。
那是一種很清淡的香氣,聞久了又覺得馥鬱,像是某種花香,但花香又不該那麽冷,如果真有那麽冷的一朵花,那花應該是用冰雪雕成的。
“鏡花樓的心法若要大成,需一味毒藥。大抵是廣寒仙子終於到了破境的時候,他們載著那藥來了,然而那藥對你沒有用。”裴忱話鋒一轉,顧忘川分明知道他是在騙人,因為他剛剛連琉璃火是什麽都不知道,可他偏偏就語氣誠懇,叫人不得不相信他。
“寒夜雪能叫人僵冷而死,屍身數年不腐,然而一旦見到陽光,屍體就會像見到陽光的雪那樣融化,是種很好看的毒藥,前朝妃子若是想要自戕,總很喜歡尋這味藥來。”裴忱緩緩道。“聽起來倒是能以毒攻毒,然而後果卻隻會是......總歸那場景可不大好看,一具焦屍還能算是全屍,可要是有一半兒化了,那連全屍都算不上了吧?”
羅觀聽他說得懇切,不由得抖了抖。
他當然不想死。
這時候,一把傘遮到了羅觀的頭上。
“太陽馬上就要出來了,我感覺得到。”撐著傘的人低聲說。“你最好趕緊回去,餘下的事情交給我。”
撐傘的是一個女子,山匪之中能見到這樣一個女子卻是有些叫人意外,就像是看到一片戈壁上忽然開出一朵豔光四射的花兒來。
裴忱又望了望天空,他還看不出來雲層要散去的跡象,但是他相信這姑娘說得是真的。
羅觀露出了很意外的神色,他遲疑著點了點頭,可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臉色忽然就變了。
“在雲層散開之前,我們還是有一點時間的。”裴忱聽到一個人的笑聲,這笑聲有點耳熟,裴忱努力地回憶了一下,而後恍然大悟。
這是在百越同他們有過一麵之緣的知卿,鏡花樓倒是很重視這藥,是叫他親自護送的。
從江麵上又飄過來一艘有些簡陋的小舟,知卿站在船頭,好整以暇地看著幾人,他居然還記得這麽幾個有一麵之緣的小輩,甚至抬手衝幾個人打了招呼。
“我們又見麵了,倒是很有緣。”
裴忱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而明珠淚和顧忘川則紛紛垂下眼去,不打算叫這奇怪的家夥有機會一窺自己的過去。好在知卿眼下似乎無暇顧及他們,隻是抬眼冷冷地掃視了一周崖壁上的人,而後笑了一聲。
“我倒要看看,是什麽人也敢對著樓主要的東西動心思。”知卿看了一眼船艙,倒像是還有些顧忌船艙裏的東西,好在到了他這個境界,卻不用近身就能取人性命的。他分明是仰著臉去看羅觀,那氣勢卻是巍巍然壓下來的,叫羅觀顫抖著幾乎想要跪伏下來。“寒夜雪也許可以幫到你,不過死人是什麽都不用的。”
知卿甚至什麽都不用做,他隻要在這裏等著太陽從雲層中露出來就可以了,執傘的女子握著傘的手在微微顫抖,她忽然把傘不由分說地塞進了羅觀手裏,而後從崖壁上如同一隻燕隼那樣輕巧地飛掠而下。
知卿歎了口氣。“其實我不大願意和姑娘們動手,我總覺得自己這樣英俊,卻到現在還是伶仃一人是遭了什麽報應的。但是姑娘你若一定要與我動手,我就不得不得罪了——”
他說得飛快,那姑娘卻比他語速更快,她站在那裏的時候像是一朵迎風而立的花兒,然而等動起來的時候卻迅捷如電,幾乎成了一道影子。裴忱隻能看得到一道圍繞著知卿的影子,知卿卻隻是輕描淡寫地抬起了一隻手,便從一片光影裏握住了一隻纖細的手腕。
他抬起頭來,與她有些驚懼之色的眸子對上了。
而後知卿的手忽然鬆開了,他手腕一抖,就像是尋常人送一柄暗器那樣遠遠地把人送了出去。
“你們若是真的想試一試,倒是可以上我的船來,隨我去見樓主。”他頓了頓,又笑。“你叫琳琅?是個很好聽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