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結繩

人關的風景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山川秀麗,總歸若隻是看著,是絲毫看不出其下盤踞著一支全由修者組成的悍匪。隻資曆久些的鏢師跟商隊都知道,無論怎麽著急,是一定不能帶著貨物抄這近道的,否則便是個人財兩空的下場。

而旁人若不是到萬不得已,也不會來走這一關。其實若是零星的幾個人有了準備,過神鬼兩關反而簡單,從來最諳於與人相鬥的就隻有人本身。

原本的船是已經翻了,現下他們這隻能算個箋子,裴忱從前在碼頭上見人紮過這樣的箋子,放在大船上,若是真到了船毀人亡的時候便把箋子放下去,在海上其實也不大實用,更像是聽天由命一般,但在河裏畢竟有個確定的去向,故而要有用處的多。

裴忱在紮這箋子的時候,總覺得顧忘川在看他,等抬頭來看,顧忘川還是那副低眉斂目的模樣,似乎全副身心都在方小七身上,裴忱想一想,自己顯然比不得方小七,一定是自己有些精神緊張了。

然而顧忘川的確是在看裴忱,因為他很好奇裴忱為什麽能雲淡風輕來操這賤業。裴氏原先是修者,也算得是個不大不小的世家,世家子弟都眼高於頂,這在裴忱身上也能看出些來,這小子時不時便能露出一點傲氣,可他居然能這樣安之若素地坐在林子裏頭造船。顧忘川自問是絕做不到的,他永遠都記著自己是什麽人,記著自己本是要做些什麽。

隻是這時候方小七又在昏迷中微微皺起了眉頭,顧忘川很快就發覺了這一點,他也跟著皺眉,心裏想的是回去之後還是要與江崖好好算一下賬——江崖在他的逼迫下吐露了關於這藥的功效,它在叫人陷入昏迷的時候,還能令人在幻夢中不斷的去回溯自己的過去,不致命,但算是一種對某些人來說很陰險,對某些人來說又像是施舍的毒藥。

顧忘川當時就問江崖為什麽選了這種藥,江崖的回答卻相當無辜,因為他身上隻有這一樣是不見血封喉的,對他來說,出手就沒有留手的必要性,他不屑於去逼供,也沒那個必要,隻要殺死對手就好了,死人有時候是最有用的,因為死亡是世上為數不多不能改變的結果之一,帶著這藥不過是覺得它有些趣味,不然他一樣不會用。

“一醉,這藥就叫一醉,我從西域弄來的,還沒能弄清它的成分,故而很有興趣。”

顧忘川那時就在想,要是叫付長安知道了,大概會讓江崖死的很難看,因為那是大光明宮的秘藥之一。

明珠淚醒過來的時候,裴忱還在皺著眉頭把一根根的木頭綁在一塊,顧忘川運氣不錯,從水裏順便撈出了一大捆麻繩,用來把方小七牢牢地綁在背上的,不過眼下就有點不大夠用了,他正在回憶從前看木匠搭建房屋的情景,琢磨著箋子能不能也這樣搭起來。

於是明珠淚就看了半晌他對著那些木頭比比劃劃,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在做什麽?”

裴忱被顧忘川打過預防針了,然而還是沒想到明珠淚會醒的這樣快,手一抖差點叫木頭砸了自己的腳。等他意識到是明珠淚醒過來了已經有些晚,明珠淚很給麵子的沒有笑,眼裏卻已經漾出了笑意。

“沒什麽,繩子不大夠用。”裴忱沒指望能從明珠淚這兒得到什麽幫助,總不可能他們一個個把頭發絞下來搓繩子用。

明珠淚想了一想,從地上揪出幾根長長的枯草來。“那倒是不用擔心,我是會編繩子的。”

裴忱愣住了,顧忘川在另一頭也顯著有些驚訝,他沒想到明珠淚還會這個,她是被師父從那地方帶回來的,那麽小,應該什麽都不記得才對,但是她至少記得怎麽編一根繩子,如果她還記得一件事,那就可能記得更多的事......

但怎麽可能呢?如果真記得那麽多事情,在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她就不可能藏得住自己的心思。

明珠淚卻沒有看這兩個人震驚的目光,她編繩子的速度很快,好在這裏的草是足夠多,叫裴忱不用再擔心原料的問題,這繩子肯定不夠結實,不過用真力護著便也沒什麽,於是裴忱從地上拔起那些枯萎的草,他覺得這一幕有點熟悉,好像碼頭上賣麻繩那一家就是這麽幹的。

若是在九幽,明珠淚是不敢露出這一手來的,她怕師父知道她還記著這些事情。

但怎麽又能不記得呢?

飲冰族與外界隔絕,總有些上古遺民之風,其中有一件就是結繩記事。他們當然有語言也有文字,但是每逢遇到什麽重要的事情,就還是會在那些繩子上打出結來。冰壁上從上到下都掛滿了繩子,大大小小的結上用朱砂寫下記號,對應的則是堆疊如山的古籍,飲冰族的曆史那麽長,那是每個族人的驕傲。

隻是現在都不在了,冰室也能起火,冰壁被火舌舔舐融化,遠遠看上去就像是在落淚一般,所以她是忘不掉的。

那箋子下水的時候,裴忱其實還是有些忐忑的,他很擔心這東西一下水就會散了架,所幸倒是沒有,裴忱酸水鬆了一口氣,顧忘川看著卻還是很緊張,看起來似乎是在認真的考慮要不要把方小七重新綁在自己身上,但是繩子已經被用完了,故而他隻能放棄這個想法。

“這樣一個箋子,大概是沒人看得上的。”裴忱還是覺著有些心驚膽戰,看這架勢要是這箋子真的翻了,他得被顧忘川從人關一路追殺到應京去。為了不叫別人看出他的緊張來,他隻好開始為自己找幾句話說。

顧忘川還在努力的猜測方小七在幻夢裏都會看見些什麽,並沒意識到裴忱說了什麽,故而還是明珠淚答了話。

“時近冬日,等到冰封便無行船,若是他們紅了眼,或許也是會來的。”明珠淚看了一眼顧忘川,她知道自己在昏迷中大抵已經將自己的實力漏了出去,她也已經問過顧忘川而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案,故而也不用有太多的顧忌。

所以她望著兩側的山峰,又笑了一笑。

“不過也不必擔心,總有辦法,到底是些不入流的家夥,哪個正經修者會願意讓自己淪落到這地步呢?”她笑容裏帶著刀鋒或是其他的什麽東西,總歸是足夠鋒銳的,能把一切敢於來犯的人都斬為兩截。

裴忱還沒見過明珠淚這樣笑,他想大概明珠淚本來就是這樣的,先前不能表露出來,於她大抵也十分苦悶。

兩岸的山上忽然傳來了嘯叫的聲音。裴忱忽然發現,比起害怕這些匪寇,他還是更害怕這箋子半路上便散架。於是他一動不動地坐著,伸手按在箋子上頭輸出自己的真力,這其實也是個修煉的好法子,隻是太累。

但他還能騰出空來去嘲諷一下這聲音。

“我知南地滄江有兩岸猿聲,卻不想這怒波河中也有。”

裴忱的聲音不算大,但是叫人聽見也足夠了,這樣近的距離,那些口哨跟叫喊能傳進裴忱的耳朵裏,那麽他極盡辛辣的諷刺自然也能傳過去。

“小子,你是活膩歪了。”男人的聲音因為是從麵罩後頭傳出來的,故而顯著有些沉悶。裴忱本以為這裏的匪和凡人結成的流寇也沒什麽區別,看見的時候才發覺自己是錯了。

凡人不會風吹日曬下還有一張——這麽說不大準確,應當是半張——蒼白如雪的臉。這人長得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清秀,所以裴忱猜他帶著麵具是怕摘下來之後因為長得沒有威懾性而不能馭下。

裴忱移開了目光。

“你是經曆過牢獄之災的人,看來修為也不怎麽樣,還能被六扇門捉拿——也隻能在這荒山野嶺逞威風了。”

男人的麵皮抖了抖,他擋著臉,沒人能認出他來,然而這小子卻一語叫破了他一段過往,雖然那也沒什麽值得隱瞞的,可是這總叫人覺著有些古怪。

“你是誰?你認得我?”他冷笑。“即便是認得我,也不過留你全屍。”

裴忱歎了口氣。

“你現下是快要晉入煉氣境,那麽當年大概是煉氣初期,在應京城被捉拿歸案,是六扇門的幾個地階捕頭動的手。這本就不大常見,通常到了煉氣境,便已經可以算強者,總會有些分寸,不與官家為難,所以你是羅觀,熙寧二十三年被捉,三年前被放出來的那一個。”

他總覺得這一場鬥爭是可以避免的,因為這麽一看,他便看出了些端倪。六扇門當年的地階捕頭裏麵有裴家的人,故而這些事他多少有所耳聞。眼前人眉上那顆痣是個牢獄之災的樣子,看著又已然是過去了,時間和人物便都很對的上。

羅觀的神情又變了變,不過隔著那麵具看不大清楚他究竟是個什麽表情,隻能看出他肢體逐漸緊繃起來,像是隨時會從山崖上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