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夢非黃粱

鳳棲梧咬了咬牙。她知道自己不是眼前人的對手,方才在水下交戰便已經落了下風。然而方才顧忘川走時給她的那個眼神她是已經看見了,分明就是要她把這石頭拿回來的意思。她自己本也覺著此事十拿九穩,卻不想半路殺出了敵手。

她是沒有資格修習冥典的,然而那並不妨礙她將之認出。故而交手的一瞬間她便知道是冥府的人又來阻撓,卻礙於水下視野受阻,看不清來者是何人。

現下天光明朗,日光從峽穀邊透下一線映在來人臉上,卻是一張秀姣的少女麵容,蒼白得肌膚邊緣都幾乎透明,隻有眉間有一點朱砂痣是鮮妍的。

少司命沒有回答鳳棲梧,也沒有要追殺下去的意思,似乎隻是取到了這塊石頭便已經心滿意足。她垂著眼看那石頭,臉上殊無喜意,大約還覺得這東西有些累贅。

雲中君一直在等這麵水鏡。她雖在殿內不能踏出一步去,所知卻不比旁人少。朱雀一直沒能找到裴忱,便一直拖到了少司命出關,雲中君也不是非要再將少司命攪進這事裏,卻不想她那性子本無所謂願意與不願意,這一回卻很罕見地顯示出了意願來——於少司命而言,這本就是一件極為不尋常的事情。

於是雲中君便也沒有攔,隻因為上一回的事情擔心少司命,是用了秘術在少司命身上,好能時刻察覺到她動向。

這秘術十分耗費精神,故而眼下在水鏡裏一眼望去,雲中君的氣色並不大好,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萎靡。然而她的心情卻似乎不錯,見水鏡一開,便急忙問道:“東西拿到了麽?”

少司命點了點頭。她從這回出關之後愈發的沉默寡言下去,是以分明可以在靈識之中傳訊便能完成的交流,她是非要拿出水鏡來見著雲中君的麵才肯繼續下去的,不過有了水鏡,那些由少司命言語神思來形容不能講明的東西便也更易懂些,譬如說此時雲中君便一眼看見了鳳棲梧的影子,眉頭一跳,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雲中君的問話才叫少司命堪堪想起這裏還有一個人。她皺著眉頭側首瞥了一眼鳳棲梧,又搖一搖頭,半晌才道:“九幽的人,敵不過我。”

鳳棲梧本還欲欺身再上,然而看了半日少司命這做派,卻隱約想起傳言來,她當然是沒有見過少司命的,少司命深居簡出,世上本就沒有多少人見過她,九幽中人便更不可能。然而少司命的特征實在太過明顯,至於沒見過她的人聽她講幾句話,也能猜出個大概來。

“你是冥府的少司命?”她四下裏張望著退路,一麵猶有些不死心地問道。

少司命這才抬眼又打量她一番,這次她打量得十分仔細,鳳棲梧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卻不想半晌才等來一句:“我沒有見過你,你為何認得我。”

鳳棲梧的表情瞬間變得十分精彩。她不知該如何作答,隻聽雲中君道:“這石頭於你便是莫大的收獲,旁的不必再管,你且先回來。”

少司命猶豫了一瞬,從她臉上看見這樣的神情是相當罕見的,連雲中君都有些詫異起來,鳳棲梧趁著這機會逃也似的去了,少司命其實並無多少凶名在外,然而人總是善於聯想的,既然她那位大師兄能搏一個止小兒夜啼的魔頭名號,那想來她也不是易與的人物,鳳棲梧可不想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在這裏。

雲中君看見了這一幕,卻並沒有出言阻止。七星將軍在她眼裏不過是小人物,眼下她還是更關心少司命的動向——她卻是不知道,少司命何時還能學會猶豫了。

雲中君沒有說話,少司命便也沒有動。

她立在河邊靜靜地注視著雲中君的臉,從上頭忽而拚湊出了另一張臉,同雲中君的有些像,隻是曬得黑了些,其實也沒有那麽像,畢竟不過同胞姐弟又不是雙生,但是那種無可奈何的笑意卻實在是像。

“我若是回來了,他當如何呢?”少司命問道。

雲中君知道,她其實不該再叫少司命在裴忱身邊待下去的,畢竟出身裴氏,能與她在卜算之術上比肩的人放眼世間不過寥寥,她的預感總歸是準確的。

隻她覺得,這是少司命的一場機緣,眼下看見一個能提出問題來的少司命,便是最好的佐證。

可這結局最終是好是壞她卻看不出來。為此她曾經無數次的就此事起卦,然而蓍草會在緊閉殿門的大殿中被不知從何而來的狂風吹散,銅錢會筆直的嵌入青磚縫隙之中——這是天道的力量在阻撓她得到一個結果。她不知這樣的瑣事為何會與天道產生糾葛,隻能生出些毫無作用的擔憂來。

少司命霍然抬起頭來,她看見水鏡的另一端起了些波動,雲中君的眼睛從水鏡上挪開,投到了她在這一邊所看不見的虛空裏去,這是有人進入了大殿的證明。跟著朱雀的身影匆匆闖入畫麵,她麵容有些惶急,而雲中君顯然也覺著十分意外。

“發生了什麽?”

雲中君知道,這一定是代表著某些不能訴諸於筆端的事情發生了,不然朱雀不會輕易地放棄任務,哪怕是永遠落後一步,循著些痕跡畢竟也能確認裴忱是否安全。

“屬下去了洛邑的觀星台,那裏已經成了廢墟,然而不少人明裏暗裏地把守著,強者也甚多,屬下總算尋了個機會潛進去,發覺這動靜——公子動了那柄劍。”朱雀看見了水鏡,故而沒有吐出征天兩個字來。少司命是值得信任的,然而水鏡這一端有些什麽,她卻不能確定。

雲中君的臉色霍然變得蒼白。

她也是裴家人,自然知道這代表了什麽。

征天劍,那是魔劍,是能噬人性命的存在,裴忱為何動用了那把劍,他又會如何被那把劍奪取性命?雲中君是不敢想的,眼下她隻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裴忱再不需要她的保護,隻要征天劍醒了過來,沒有征天劍的意願,便沒有人能傷害裴忱。

因為征天大抵有自己的思想。從那些破碎而血腥的記錄裏其實可以看出來,它並不能叫人走火入魔,如果它真有那樣的能力,史書中便存在太多說不清楚的地方了。

在雲中君還是裴恂的時候,她曾經讀過很多關於征天的記錄,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麽對征天那樣感興趣,裴行知為此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因擔心裴恂要去動用征天劍而對她嚴加看管。

而她其實隻做了一個夢。夢裏有人握著征天劍,在漫天的血火之中與千軍萬馬對峙,分明是極為懸殊的場麵,他的氣勢卻要蓋過千軍萬馬,他的聲音如同刀劍交擊一般鏗鏘,像是每個字砸下去都能在萬軍之中收割性命一般,他說裴氏必將重新在史書上記下輝煌的一筆。

她無數次做那樣的夢,夢裏她無論怎樣努力都看不清那個人的臉,隻知道是個年輕男子,而她望過去的時候,也隻覺著心中有無法言喻的悲涼。

原來那真的是裴忱。她本不知道那是誰的,後來聽說裴慎死了,她才隱約有了猜想。再後來她則總抱有一絲希望,裴忱今日沒有碰征天,也許明日也不會碰,多少年過去都不會碰,大抵是裴氏的旁支得去了征天劍,可裴氏的旁支得去征天劍便證明裴忱失去了這把劍,她便是在這樣的矛盾之中一日日挨過來的,時至今日聽見這個消息,固然覺出一絲不詳的血腥氣,卻也終於心中一塊巨石落了地。

“你回來罷,他絕不會再有事。”雲中君緩緩吐出一口氣來,她這一刻顯得比方才更加疲憊。

“我其實有些害怕這石頭。”少司命沉默了一瞬,又看一眼她握在手中的東西。

“是的,但這東西於你有益。你若是想明白些事情,少不得要靠它。”雲中君苦笑。她明白此刻一切都還沒有結束,她身上背著的不止是裴氏,還有冥府在。

少司命當然會怕它,修煉冥典鬼道,說得極端些,便會把自己修煉成一個隻比幽魂多一口生氣的家夥,幽冥石能克製幽魂,對修煉冥典鬼道的人,也會產生相同的影響,隻是這影響要輕微得多,也可以強行通過境界壓下去。現下少司命對它的排斥,不過是出自於本能罷了。

“我明白了。”少司命點頭,她終於再不顯得猶豫了,因為當雲中君以這樣語氣說話的時候,她本也沒有什麽猶豫的餘地,隻是在關閉水鏡之前,她還是忍不住輕聲問道:“是他最終拔出了那把劍麽?那太危險了。”

“世上比那把劍危險的東西要多得多。”雲中君伸出手來,雖然是隔著水鏡,但可以想象到她是想去摸一摸少司命的臉頰,“同那些真正的危險比起來,那劍不過是慢性毒藥。你知道握住它有朝一日會死,可是不握住它便眼下就要死,在那種時候,你本就是沒有什麽選擇的餘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