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人禍

顧忘川皺起眉頭來,他其實是不大明白的,明珠淚身上的秘密太多,也都太要命,故而他囫圇知道一個大概之後,總是不敢挖掘太深。

“她說了些什麽?”

“隻說這石頭同她有些衝突。”裴忱從袖子裏拿出那石頭來,苦笑了一下。這塊石頭現在看起來又是平平無奇的一塊,然而方才拿到水麵上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情景。

那石頭方才在水麵上麵對那些幽魂的時候,簡直可以說是壯麗非常,這東西像是對遮天蔽日的幽魂有所反應一般,當即便四散出幽紫的光芒來。

那些幽魂便避之唯恐不及地逃竄開來。裴忱想起自己先前被這幽魂潮弄得狼狽不堪的樣子,一時間竟覺得有些好笑,隻覺著有時候選對了路子,大概事情就是會變得輕而易舉。

“這是幽冥的東西。”顧忘川看著那石頭,很篤定地說道。“的確無妨,隻是眼下這樣子,似乎要過得人關去有些困難。”

飲冰族同幽冥的恩怨隻怕是說不清楚的,顧忘川也隻是隱約知道二者相克,單看哪一方更強些,便會壓倒另一方。明珠淚固然已經踏入了煉神境,卻依舊是抵不過這渾然天成的天地靈物,況且他們能逃出來還是要靠這石頭,一味地與之相抗,若真兩敗俱傷,依舊還是逃不出那幽魂潮,還不如明珠淚暫且示弱,一時半會,這石頭也傷不到她的本源。

“這東西若在,隻怕她一時半會是醒不來的。”裴忱看了一眼手中的石頭,像是也沒有多少留戀一般,在顧忘川來得及出聲阻止之前,便抬手將東西扔進了水中。

顧忘川怎麽也想不到這小子會輕易地把這樣一件寶物扔下水,難道世家子都是如他一般視金錢如糞土的?可這也不是錢財,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法寶,裴忱那樣的出身,總不會連這也看不出來。

“你......”他的話到嘴邊又轉了一個彎。“你也舍得?”

裴忱隻是衝著顧忘川一笑。“沒什麽舍不得的,師父是不在了,咱們都得平安回宗門裏去,不能再有閃失。若非我想去一趟應京,隻怕是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錯在我身上,不能連這點身外之物都舍不得。”

他心裏想的卻是另一層。

這東西來自幽冥,九幽渴求一切來自於幽冥的東西,那這東西就不能到九幽手裏去。他眼下拿著這東西沒什麽用處,反而會拖累一行人的腳程,若是九幽的人再追上來,也難免不會被他們得去,不如就拋入水中落個幹淨,後人再想找,也沒那麽容易。

顧忘川扭過頭去看了一眼已經了無痕跡的水麵,此地水道狹窄,水流便十分湍急,那一瞬的工夫,便已經不知是將東西帶到哪裏去了,即便是他授意天樞留下來也未必能尋得到。

左右於眼下不是什麽要緊的東西,九幽也不是沒有對抗神魔幽魂的法子,不過是旁的地方都聚集不起像石峽那樣遮天蔽日的數量,故而一時間失了方寸,真要說起來,這石頭不過是能驅離幽魂,離著剿滅還有些距離,得之是幸,失之卻也沒什麽可惋惜的。

“那便替舍妹謝過——”

裴忱沒有叫他把話說完。“你們兩個其實也很奇怪,總不至於北凝淵離著燕國近些,飲冰族便同燕國皇室交好到這般地步吧?又或者你們兩個算是境遇相同,才惺惺相惜以兄妹相稱?”

顧忘川叫他問得猝不及防,一時間怔在當地。好在裴忱此話不過是有感而發,似乎並未想得到一個答案。

“看起來你所見果然廣博,連飲冰族都知道。”顧忘川將方小七也挪到了自己背上。“是不是也沒什麽分別了,師父收徒其實是很有些本事的,我們四個個個都有些秘密。不過人沒有秘密才是幸運的,你我顯然都不是那種人。”

裴忱聽他感慨,也隻是微微一笑。“我無意去探尋旁人的秘密,然而現在想來,隻覺得這船過石峽的速度快得驚人,故而猜想你們兩個怕是本不用拜師,是為了借師姐的內功救命才不得不屈就了遊雲宗。”

顧忘川眼裏漸漸積聚起一點寒芒,裴忱那樣敏銳的人,顯然不可能一無所覺,然而他卻恍如未覺,甚至顯著有恃無恐。

“看來我猜對了。放心,如果你們不打算回遊雲宗去,我是不會說什麽的。今日把這話說開,不過是為了求一個心安。”

“我自覺將實力隱藏得還不錯。”顧忘川略略放下心來,裴忱知道的並沒有他想象的那樣多,比方說裴忱便不知道他二人其實是自九幽為他而來的,若是知道了,隻怕會趁著明珠淚昏迷的時候先將她扔還給幽魂,而後再一人泅江逃走。

“你們兩個在這方麵都頗有建樹,隻是她陷入昏迷,我探她脈息才覺出不對來。”裴忱依舊是淡淡的,他其實帶著一點怨氣,從察覺到明珠淚深不可測的實力之後,他便忍不住在想,若當初她使出全力來,沒準徐秋生便不會死。

顧忘川很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

“你是不是在怨我們當初沒有盡全力救護師父?”

裴忱默然以對,算是承認了這一點。

“你未免把我們想得太強。若是真有那麽強,我也就不必隱姓埋名來延醫問藥,還險些叫寒毒奪了性命,明珠也不會被這塊石頭所傷,叫你查出端倪來。不過現下我卻是可以保證一點,這人關不足為懼。”顧忘川的語氣極懇切,真話卻是沒有多少,隻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帶了些驕傲的意味。

“師父去後,我本想吐露實情,然而怕師姐怨懟。”裴忱忽而聽見顧忘川又苦笑了一聲,他抬眼去看,便見顧忘川垂著頭看方小七,方小七現下昏迷著,看不見顧忘川的神情,裴忱卻是能看見的。

他覺得這做不了偽,於是眉宇間那點冰雪也漸漸地化了。

“人關不過是人禍,一些進境無望的修者聚集起來,隻不過廣明帝不願下功夫去剿罷了,真要對上六扇門,誰勝誰負還在未知之數。”裴忱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不屑,他是的確看不上所謂人關的這些個家夥,修者說無欲無求是假的,可是欲求太俗氣了,也覺得叫人恥與為伍。

“我此前是從不知道修者也會落草為寇的,初聽說時,還隻以為是有人在胡說八道。”顧忘川見裴忱眉目間冰消雪釋,便也帶了點笑意。他當然是不屑於去討好什麽人的,隻是這段時日發覺裴忱其人,總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幹出令人驚詫之事來,總歸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真將人惹鬧了,花大力氣不一定捉得住人,想必是很難跟師父交代。

“所謂仙禍,如是而已。”裴忱聽得這一句話,不知為何又顯著有些鬱鬱。他想起裴行知也就人關之事有過一番論斷,當年裴氏還在朝中為官,占天測命自然到不了功高震主的地步,故而勸諫君上並沒那麽多顧及。裴行知是上疏議請過剿匪一事的,還不止一次,隻是不知為什麽都石沉大海。

當年他隻覺得是廣明帝畏首畏尾,現在卻大概明白了幾分,大約是覺得神鬼兩關非人力所能攘除,漕運依舊不通,故而單獨花大力氣去解決人關的問題意義不大。

隻裴忱依舊覺得事情不該是那樣的,可真要說出個所以然來,他卻也做不到。當初裴行知也不指望這個兒子能有經世之才,人窮盡一生能做好一件事便殊為不易,遑論修者與宦海沉浮本就是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當年裴行知是更著意於裴慎去接管欽天監的,然而現在裴慎是不在了,欽天監也早就名存實亡,仰人鼻息過活。

裴忱很快便恢複了常態。

“眼下我們這一行人著實奇怪了些,若是被那些人盯上,總也要費一番工夫。”

顧忘川聞言卻微微搖頭。

“不會。你已經將東西扔了,隻怕以我們的腳程不到人關,明珠便會清醒過來,到時你照看著師姐,餘下的交給我二人,倒也沒什麽可擔心的。”

他這話說得仿佛是有些看不起人,卻也是實情。裴忱點頭應下,忽而轉臉偷笑了起來,顧忘川自然能察覺他的動作,雖覺有些不明所以,卻也不打算去問什麽。

裴忱也不打算與他說。

他隻是覺得顧忘川現下仍一板一眼叫方小七一聲師姐顯著尤為好笑。不過這念頭甫一冒出來,他就知道那是不該說出來的,真要說了,還不知顧忘川惱羞成怒之下會做些什麽。

四人便以這奇怪的姿勢逐漸遠去了,待得一切都風平浪靜的時候,水麵上忽然泛起了漣漪,像是有什麽人在水下交戰一般,旋即隻聽水麵嘩啦一響,鳳棲梧有些狼狽地捂著胸口躍在一棵樹上,惱聲問道:“閣下究竟是誰?”

後從水中躍出的那一個沒有答她,隻低頭看了一眼手中漆黑的石頭,而後又望了望裴忱等人遠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