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脫身

裴忱想起了那顆散發著不詳光芒的昭明星。

他以為自己幾乎要忘了。但就在此刻,似乎他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一道璀璨的星芒,像是在嘲笑下頭庸碌眾生。

“是的,那一天就要來了。”裴忱輕聲說道。

然而帝絡沒有回答。倒是明珠淚有些疑惑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在同誰說話?”

裴忱麵前的幻境煙消雲散,眼前又是空曠的大殿,隻有燭火還在幽幽燃燒。龜甲還是那片龜甲,上麵的裂紋不增不減,那是萬年前就已經定下的一個讖言,似乎是正以一個無可禳解的姿態,勢不可擋而來。

他幾乎能看到那噩耗一路奔騰而來所帶起的煙塵。

裴忱默然一瞬。

“沒有同誰說話,我看到了一些幻象。”

他當然希望那隻是幻象。

為了不再想這有些沉重的未來,裴忱決心不與任何人提起自己所見。當然,即便是他說了,也未必會有人相信。

“這裏或許會有出路。”他將那塊龜甲隨手放進了懷中,那東西或許是已經沒用了,但不知是出於什麽原因,他還是想把這東西給留下。“我記得真武大帝其人,是有些收集的癖好。若是他的藏品中有什麽克製幽魂的法寶,總能相助一二。”

明珠淚不知裴忱何以說得如此篤定,不過還是點了頭。她卻是有旁的想法在,他們入水的地方其離石峽的出口已經很近,隻要能將幽魂潮劈開一瞬,便有一線的生機在。

帝絡似乎早就因為司空冶的預言而做好了有人會來到這裏的準備,至少他對待闖入者的態度,並不像帝王穀的設計者對待那些後來的盜寶賊一樣處處露出殺機來。譬如說剛才裴忱拿起龜甲的時候,本以為自己會觸發弩箭一類的機關,卻沒想到不過是兩列燭火被點燃。

而且燭火裏似乎也沒有帶著毒煙。

裴忱走到燭火的盡頭去,忽然意識到,帝絡的確也準備好了一切。

那裏躺著一塊通體如墨一般漆黑的石頭。

“是它?”裴忱問道。

征天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忍俊不禁。“我想,帝絡還是有些小家子氣——這的確是。”

裴忱知道征天何以有這樣的評價。這其實是帝絡的一個警告,警告來人不要再過多的探尋。敢於穿越石峽上那些幽魂來到這裏的,大概隻會是因為被幽魂追殺而慌不擇路,他把能夠解決幽魂的法寶率先擺了出來,便把他們繼續探尋的必要性給斬斷了。

若是再往前走,那些個精巧的機關大概就會為索命而設計了。裴忱可不覺得自己有機會從真武大帝設計的機關下脫身。所以他立即對明珠淚道:“你來看這石頭,是不是有些意思。”

明珠淚走過來看見這石頭,本能地便是一窒。

她從這石頭上麵感受到了幽冥的氣息。

九幽的功法本就傳承自幽冥,雖然冥典天道似是堂皇,然而她修煉的時候,也總從諸多關竅上覺出一絲慘厲的味道。因此她對幽冥的氣息再熟悉不過,也時常在想自己大抵是沒有機會破境了,冥典天道與她本身相衝之處頗多,師父未必就不知道,可師父還是這麽做了,大約也有些警告的意思在裏頭。

“這石頭,似乎是來自於幽冥。”

“幽冥的氣息向來隻存在於傳說之中,然而此物的確能遮蔽生人氣息。”裴忱篤定道。

明珠淚點了點頭,道:“總是要試一試的,我看著裏沒有機關,卻不代表旁處沒有。若實在不行,再回來找尋也不遲。有你這把劍在,出入倒不是難題。”

裴忱聽明珠淚也不想繼續探尋的樣子,不由得有些奇怪。明珠淚可沒在這裏見到帝絡的精神殘餘。

明珠淚見裴忱看她,還以為是裴忱不大讚同,頗為不自在道:“入寶地空手而歸,似乎不是我輩當為,但我總覺此地有些古怪,像是開門迎客的姿態,這裏又恰恰放了我們所需的東西。說不得便是此處主人大能,早知我們會來此,若是再去旁處探尋,便顯得有些貪心不足了。”

裴忱正不知該如何勸服明珠淚,聞言自然大喜,為免引起明珠淚懷疑,麵上卻依舊是淡淡的,隻道:“既如此,便先試一試。”

顧忘川抱著方小七艱難地從水裏冒了出來,他本是不需要這麽狼狽的,方小七陷入了昏迷,那一瞬天旋地轉,他隻來得及拉住了方小七的手,等再回頭去尋明珠淚與裴忱的時候,卻是再也尋不到了。所以他能無所顧忌地施展開來,可是那些幽魂殺之不盡,又瘋了一樣往方小七的身上撲,等他好容易脫離了石峽地界,還是不免覺得有些精疲力盡。

顧忘川立在岸邊,很為難地看了一眼濕淋淋的方小七。他總覺得不能任由方小七這樣躺著,但真要下手去給她換衣服,自己也是做不到的,正為難見,他聽見身後微微一響,眉頭先是一皺,旋即又舒展開來。

“是天樞麽?我以為隻有他們兩個人來了,卻不想你也來了。”

“他們兩個被您打傷了,不敢再跟著。”女聲含笑答道。“帝君尚不知道此事,是他們央著我來此的。”

“你們膽子倒大,讓師父知道了你們擅離職守,都免不了責罰。”顧忘川覺得自己是應該疾言厲色些的,但是因為來人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便也沒法橫眉冷對了。

“不,我們七人早就被召回了總壇,似乎是有什麽大事要發生,故而帝君不會怪罪我們擅離職守,畢竟現下也無事可做。”人影是不知從哪裏閃出來的,然而顧忘川一動也沒有動,隻是很認真地替方小七擦去臉上的水,他能做的也僅此而已。

“隻我出來的時候,帝君似是覺得左使這一趟耗時太久了。”

顧忘川沉吟著,沒有立時說話。

“今見左使病愈,棲梧欣喜非常——”來人還在說話,然而她忽然便說不下去了。

顧忘川的眼裏閃出一點冷沉的光。

他終於轉過頭來,且還帶了一點笑。

就是這笑顯著十分可怖。

“鳳棲梧。”他的語氣似乎是漫不經心的,然而已經帶了些凜然的殺機。“你的話未免有些太多了,你知道的,又似乎更多些。”

七星將軍一貫是顧忘川下轄的,故而他們也都十分了解顧忘川其人,見到這個笑的時候,鳳棲梧一瞬間便明白了自己錯在何處。

隻是她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去補救,她隻能勉強維持一個站立的姿勢,道:“是屬下看差了眼,左使盡管放心,帝君不知屬下見過左使,是不會問起的。”

“若是師父問起,便說裴家小子十分警惕,還需要些時日。”顧忘川淡淡道。他又看了一眼鳳棲梧,笑意柔和三分,語氣也跟著溫和下來。

但鳳棲梧還是不敢抬頭去看。

“記住,人知道的越少,便活得越久。”

鳳棲梧覺得冷汗一滴滴的落下來,隻是不敢動,更不敢去擦汗。顧忘川本應晾她一晾的,隻這時忽然起了風,顧忘川隻覺得心頭有種十分奇異的緊迫感,他被這緊迫感催逼著說出了他現在本不該說的話。

“現下有件事需要你做。”

鳳棲梧訝異地抬頭,看著顧忘川懷抱方小七的樣子,趕緊又垂下了目光。“屬下明白,此地離各處鎮甸都遠,故而隻好委屈神醫穿屬下的衣裳了。”

顧忘川沒有說話,隻彎腰把方小七放在了地上。

他急匆匆閃身而去的模樣活像是被什麽人在後頭追著。

鳳棲梧看了一眼方小七,那點笑意像是被水洗了一般褪得幹幹淨淨。

她本以為自己遇見了神明——神明是不會有弱點的。

但現在有了。

隻是她無能為力,因為她也沒有那個勇氣為此付出自己的性命來。

方小七在昏迷中似乎也不大安穩,她微微皺著眉頭,不知是看見了什麽東西,她掙紮起來,像溺水之人要去握一根浮木。

而後她也握到了,是微涼而骨節分明的一隻手,細察還有些顫抖,不過眼下的方小七是察覺不到這一點的,她很快就安靜了下來。

“多謝。”顧忘川把方小七接過來,居然破天荒道了一聲謝。

鳳棲梧本是應該再說些什麽的,然而這時她聽見遠處的人聲,見顧忘川臉色忽而微微的變了,就知自己不該留在這裏。

裴忱是以一個奇怪的造型出現的,他背著明珠淚,而明珠淚似乎也陷入了昏迷之中。

等他走到近前的時候,同顧忘川對視上一眼,便忍不住一齊苦笑起來。

顧忘川問:“這是怎麽回事?明珠也中了毒?”

這個也字實在用得精妙,配合眼前的場景,便更加透露出些滑稽的意味來,隻是誰也沒有心思笑,顧忘川的神情很嚴肅,而裴忱臉上則更多是一種茫然,想來事情到這地步,他也並未想到。

“不是中毒,我其實也說不上是怎麽回事,她昏迷前說隻要告訴你你便會懂,想來也不是什麽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