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一個預言

帝王總要留下一張畫像來供子孫瞻仰的,然而那畫像一貫是重神韻而不重形似的,現在去看那曆朝曆代的帝王像,總是一模一樣的經天緯地之姿,龍睛鳳目之貌,再加上重髯長須將麵相掩去大半,怎麽看都是子肖其父,父又肖其祖,曆朝曆代長得都一模一樣,全無特點可言。

所以帝絡與史書上的記載並不大相像。

他甚至長得也不大威嚴,一眼望過去隻能看見那對直飛入兩鬢之中的劍眉,等再打量幾眼,才能勉強從那雙眼睛裏看出一點鳳目的意味,重瞳自然是沒有的,裴忱大小讀史書便覺著世上不會有那麽多帝王都是重瞳,今日細細看過帝絡,覺著果真如此,及至驚覺自己盯著這真武大帝已有一段時間,才趕緊欲蓋彌彰地低下頭去。

此地的帝絡不像是個活人,因為活人不會影影綽綽的泛著光,說起話來也不會帶回音,而且裴忱猜,若是真武大帝活到了此時,也絕不會活在這水域之下不見天日,那不夠磊落,帝絡是年少便在鳳泉舉起戰旗討伐叛逆的帝王,他的一生都在朗朗乾坤之下。

然而他又不像是一個幻影,幻影是不會思考的,也不會在裴忱慌慌張張垂下眼之後帶一點笑意問他:“你覺得孤與你想象中有什麽不同?”

裴忱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末了一開口,沒能回答他的問題,反倒拋出了一個新的問題。

“帝君,您如今是生是死?”

說完了他幾乎想把自己舌頭咬下來。

帝絡露出了思索之色,裴忱在一片靜默裏數著自己的心跳,隻覺得跳得是愈來愈快,幾乎要跳出胸腔。

終於,帝絡答:“昔日孤也隻是一個人,大概是死了罷。”

一個人。裴忱並不能讚同帝絡的想法,到了帝絡這個修為,在常人眼中便已經可以稱之為神了。

“孤在這裏費盡心思留下一點東西,就是為了等後人前來。但有時孤又覺得,來的人大抵都是衝著珍寶而來,便覺得來者有些麵目可憎。”

裴忱聽著,身後便漸漸地滲出冷汗來,連忙道:“晚輩是為了避難,才誤入此地,並非覬覦——”

帝絡擺了擺手。“孤不關心此事,既然你已至此,自然便要靠你。”

裴忱有一瞬的迷茫,他不知道以帝絡的身份和能力,是有什麽需要留待萬年之後,好一個不相幹的後人去做的。

“帝君,晚輩不過是剛入修道一途,隻怕沒有那個能力。”裴忱不由得汗顏道。

帝絡的神色卻未變。“你身上有司空先生的氣息,否則是無法來到此地的。司空先生曾經鑄有一把劍,你能尋到這把劍,此事便可成。”

司空冶所鑄的劍,現在正有一把在裴忱身上背著,裴忱苦笑,不知該做何反應。他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帝絡所指一定是征天,因為除此之外,再沒有一把那樣特殊的劍。

此刻看來帝絡便更像是一個幻影了,因為他似乎未能察覺到裴忱身上的正是征天。

裴忱忽然注意到,帝絡的身影正在緩緩淡去。

他有些惶然,也有些不解,帝絡留在這裏,難道隻是為了說這樣幾句無關痛癢的話?顯然不會是這樣的,因為那與帝絡的大費周章太不相符。

“你想知道的一切,都被孤留在了大殿中。”帝絡的聲音愈發縹緲,他似乎也帶著一點不甘的意味,大抵是萬年之中他的力量也在流失,才不能支持著帝絡將話說完。

帝絡的身影散去時,周圍的霧氣也一並散開了。裴忱隻覺得有什麽東西從自己的眼前一閃而過,他飛快地伸手一抓,抓住的卻是明珠淚的手。

裴忱飛快地把手鬆開了。

明珠淚卻是長出一口氣。“我以為你觸動了什麽幻境機關,方才你忽然就停下不動了,喊你也沒有反應,聽聞有些幻境是能奪人性命的,我也不敢擅動。若你不醒來,我是真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裴忱訕笑了一下,他方才的確是陷入了一個幻境之中,隻是他覺得自己不應該說出來,因為說出來明珠淚未必會信。帝絡的出現和消失都顯得有些莫名其妙,不像是有什麽重大的事情要交托,若非真武大帝的赫赫威名在,他幾乎要以為這是一個拙劣的玩笑。

“往前應當不會有什麽機關了。”裴忱解釋道。“我方才是做了一番推演,一時間未及注意外頭的動靜,嚇到你真是對不住。”

明珠淚搖頭。她其實不信裴忱說的話,但是眼下除了假定自己相信以外,也沒有什麽更好的法子。裴忱知道她未必肯信,不是不信自己的卜算精準與否,而是不信自己方才什麽都沒有遇到。

裴忱接著去爬那道階梯,一路上都在提防著周圍再起霧氣,然而沒有霧氣,什麽都沒有,殿宇沉默地迎接他的到來,好像它亙古以來佇立於此,就是為了等待有一個裴忱或是別的什麽人推開大門。

沒有灰塵,沒有門軸腐壞時發出的刺耳聲音,這座大殿仿佛是昨日剛剛落成一樣。裴忱注視著大殿匾額上的文字,不由得微微皺眉。

萬年以前,並沒有多少成型的文字。所以帝絡舉起戰旗的時候有沒有像後人想象的那樣高歌或是吟詩,是沒有人知道的,因為那段曆史沒有以文字的方式被記錄下來。昱朝最常見的文字,是被銘刻在那些銅器上麵的,記載的也不過是何日祭天,何日賞賜這樣的事情,沒有多少文學性,一字字讀來隻能覺出枯燥無味。

然而那是一個王朝曾經存在過的證明,也許再過萬年,連這樣被結界所保護著的殿宇都終究要傾塌,那麽記得這個王朝的人便更少,也許還會有人把史書上對前朝的記載當做一段瑰麗的神話。譬如說如果裴忱沒見到征天劍,他就會覺著司空冶以身殉劍的故事也不過是個傳說——實際上也是有很多人這麽覺得的。

唯有這些文字尚算流傳的久些。

裴忱怔怔地盯著那幾個字,他有一種直覺,這是帝絡的親筆。

“上麵寫的什麽?”明珠淚在他身後輕聲問道。

裴忱搖了搖頭。“我隻看得出天地兩個字,這在昱朝的卜辭和銅器上都還算常見,至於後兩個字,我實在是讀不出來。”

他總是不憚於承認這世上還有許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明珠淚看著那兩個字,然而也很快敗下陣來,昱朝的文字更像是一幅幅畫,很難從上頭解讀出什麽來。

裴忱踏入大殿的時候,還是擔心會有什麽冷箭一類的東西從暗處射過來,然而是沒有的,一切都風平浪靜。

大殿裏麵十分空曠,沒有座椅,也注定沒有日影會照亮這一方天地,也許這大殿已經期待陽光期待了近萬年,隻可惜裴忱沒那個能力讓它重見天日。

明珠淚頸間的玉依舊亮著,不過也隻能勉強看清前方一片地方,她把玉解下來舉得高了些,於是前麵便亮了幾分,裴忱終於看見了一張玉雕的桌子,上頭似乎放著些什麽東西。裴

裴忱走近了幾分,上麵擺著的是一片龜甲。

他認得這樣的龜甲,那上麵彎曲的裂紋便是卦象,那些卦象到如今其實已經不算全,有很多都已經散軼流失,但是不巧的是,這卦象他是認得的。

大凶。

裴忱的臉色蒼白了幾分,他不大清楚帝絡為什麽會在這裏放下一塊顯示出大凶卦象的龜甲,難道這意味著他們出得這結界之後,所要麵對的依舊是個凶字麽?

裴忱伸手拿起了那片龜甲,他注意到自己的手有些顫抖,不過因為龜甲本就不大沉重,他還是拿穩了。

在那一瞬間,天光大亮。

是周圍飛快地燃起了火焰,原來大殿兩側都是蠟燭,不知桌上是有什麽機關,龜甲一被拿起來,蠟燭便次第點燃。火光熊熊映照進裴忱眼裏,然而裴忱看見的,卻不是這眼前的景象。

眼前的景象已經算的上是壯麗,然而裴忱所見的,還要更加雄奇。

隻是也十分可怕。

他的眼前是一片血火,地上是燃燒的火焰,而天空也正如同燃著的火焰一般赤紅。放眼望去無處不是戰場,人們彼此廝殺,身後是被獵獵狂風卷起的戰旗。

裴忱下意識地望向天空,那裏有一道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恐怖的人影,那人的坐騎是一條不知蜿蜒多長的黑色巨龍,而那個人——

裴忱看不清他的臉,因為相隔太遠。

那個人忽然低下頭來,也望向裴忱,從那人的角度看來,地麵上的人本應如螞蟻一般渺小。

但裴忱知道,那一刻他們的目光有所交匯。

他隻覺得從高空射下來的是兩道冷電,直直地刺入了他的心髒。

而後,裴忱聽見了帝絡的聲音。

“司空先生也是一個卜者,他留下了這樣的預言,又預言這片龜甲會為一個帝王所得到的,但帝王是看不見這一幕的,唯有第二個看見它的人,才會遭遇這一切。孤窮盡一生開疆拓土,殺異族,屠魔族,然而孤依舊覺得,這未來沒有被改變。所以孤留下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