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真武
裴忱總聽征天說他種種不是,其中以蠢之一字最為常見,故而也已經習慣了,聽得征天如此評價並不覺著有什麽,隻很耐心地問他此話何解。
征天也早就習慣了裴忱這很無趣的反應,道:“昱朝尚武,這你是知道的。”
裴忱嗯了一聲,裴氏也曾有不少昱朝的藏品,大多都是些刀戟之流,禮器很少,亦沒有後世做的精致。
“其中最厲害的是哪一個,你也知道。”
“真武大帝。”裴忱答話的時候微微肅然,並非是對王者的頂禮膜拜,而是修者對先輩大能自然而然的尊崇。
那是神權與王權尚未分明的年代,王權不受製轄,故而帝王之中亦有大能之人,真武大帝為後世稱為**魔天尊,不過他的本名倒是沒有多少人知道,在那些青銅銘文上,隻能找到帝絡兩個字。
“真武的眼光不怎麽樣,喜歡司空老兒的東西,這座宮殿大概就是他的潛邸,因不願旁人發現才遷移到了此地。”征天提起司空冶來,照例是十分不屑,隻是他不屑歸不屑,裴忱卻知道能叫征天以這樣的語氣提起來的都不是凡物,故而對這地方不同尋常也已做好了心理準備。
饒是如此,等聽到征天說完,他還是幾乎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武大帝的——潛邸?”裴忱瞪大了眼睛,腳步不由自主頓在了當地。
“是啊。不過也隻是潛邸而已。”征天卻仿佛提不起什麽興致來,懶洋洋地答。“你以為裏頭會有什麽好東西麽?他年少便成帝王,什麽好東西能留在潛邸裏?不過是人對自己的過去總抱著些無聊的懷念,故而才完整留存下來了。”
“那這結界......”裴忱依舊沒有放棄希望,他知道征天的眼光太高,征天看不上眼斥之為破爛的東西,上一個是他手裏這柄劍。
“這結界是司空老兒鑄下的一個小玩意,當年是有靈韻在的,然而曆經這樣久的歲月,那點未開化的靈光早就消散了。”征天冷笑一聲。“若司空老兒沒打算與我過不去,留下來好好雕琢這東西,沒準會是一件看得過眼的寶物,現在麽,就是廢銅爛鐵罷了。”
裴忱不打算提醒他,方才就是這廢銅爛鐵把自己跟明珠淚都攔在了外頭,而且這所謂廢銅爛鐵,從昱朝至今支撐這一方結界也有近萬年了。
因為提醒了也沒有用。
他不大敢往前走了,生怕驚動了什麽不該驚動的東西,帝絡會在自己的潛邸中留下些什麽誰都不知道,他既然已經把這屋子沉入了水下,誰又知道他拿出了什麽樣的手段來避免外人打擾呢?
明珠淚覺出裴忱的遲疑來,有些詫異地扭頭望向他。
“怎麽,出了什麽事?”
裴忱無法把征天供出來,故而隻有胡編亂造的份兒。
“這是昱朝的建築風格,看上去不像是帝宮規製,又比尋常屋邸高級得多,我猜也是王族中人的住宅,能將這屋子沉入水下以結界保護,想來不是凡人手筆,不知裏麵還有些什麽東西,還是小心為妙。”
“昱朝存世的東西這樣少,你還能看出個所以然來。”明珠淚微微一愣,旋即笑了起來。“但若不向前走,我們也依舊是等死。況且你先前能進的來,想來與這裏的東西有緣,不會出什麽意外的。”
裴忱知道向前是唯一的通路,然而又不免有些悲觀。帝絡花了大力氣把潛邸挪到這兒來,可不是為了給誤入此地的人一條後路的。
他想,自己眼下這舉動同那些盜寶賊也沒什麽不同。他是見過工匠給帝王穀繪製的那些機關圖紙的,那些個機關不過是有著一點微末能耐的修者設下,尚可殺人於無形,何況帝絡這樣一位大能,若是他設下什麽關竅,裴忱也隻有立地等死的份兒。
“你放心,這裏頭沒有殺氣。”征天道。“我想著,這裏或許會有什麽東西,是能幫你們逃出去的,但也隻是一種可能。司空老兒精擅鑄劍,最喜歡的就是各種稀奇古怪的材料,我記著他還有一塊未及煉化的石頭是得自幽冥千丈之下,那東西是百鬼避之不及的,再不濟也能遮蔽生人氣息。”
裴忱眉頭一皺。“聽你這描述,這東西珍貴非常,怎麽會在此地?”
“真武其人,有個不為人知的愛好。”征天的聲音忽而多了一絲笑意。“他酷愛收藏,且非得是分門別類才好,我當年也被他機緣巧合下得來,在他那帝宮之中呆了一段時間,若不是後來……後來有了變故,想來現下也在此地躺著,不知今夕何夕。”
裴忱聽征天的意思似乎還有些感慨,不由問道:“你是希望被留在這裏?”
“當然不是!像個傻子一樣在這裏躺這麽多年?那我隻怕是連怎麽說話都不記著了。”征天立即憤憤然道。於是裴忱便知道了,征天的確更寧願在這裏麵呆著,而不是反複的易主,在史書上留下那樣的赫赫凶名。
裴忱心中湧起一點憐惜的意味,很快就被征天察覺到了。
“小子!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裴忱搖了搖頭,低低地笑了起來。他能感受到明珠淚正愕然地看著他,似乎是擔心在這水底下自己唯一的同伴先行瘋了去,他知道此時自己不該笑出來的,這場景確實有些嚇人,但是他此刻忍不住。
他覺得征天有點好笑,世人也很好笑。
征天是情願變成話也不會說的一把劍的,那究竟是什麽人叫征天的名頭,從最初到如今,漸漸蛻變成一把凶劍呢?
人總是很愛說:非我之罪,兵也。
然而事實上又是怎樣的呢?
“這裏麵,或許有我們需要的東西。”裴忱斂了笑意,側首對明珠淚道。
明珠淚不知裴忱為何發笑,其實她也不是很害怕,裴忱方才的笑並不像是失去神誌或者是為什麽東西所影響,而是帶著一點悲哀的意味。
她沒有去問裴忱為何而笑。從剛才裴忱拿著這把劍就能破開結界開始,她就知道事情已經脫出了她的掌控,實際上,從那些幽魂不同尋常的暴動開始的時候,一切就已經不在她的操控之中了。
或者還要更早,從洛邑的觀星台上開始。
裴忱還是很擔心其中會不會有什麽機關,然而還是在前頭一步一步地踏上了高台。
昱朝的建築大多本身並不如何雄奇,那時候大多數人還未意識到自己有著怎樣的潛力,那時的修者被稱為羽士,幾乎從一開始便避居世外不與凡人往來,所以凡間依舊隻能用精巧的榫卯來搭建自己的居所,為了讓王族顯得與眾不同,他們便在下麵建造起高高的土台,而後搭建長不知幾何的階梯。
那樣的樓梯被後人稱為通天梯,據說帝王祭天的台子有九百九十九級,是尋常人連目光都無法觸及的地方。
眼下這一條沒有那麽長,但一時間還是恍若沒有盡頭。
裴忱走著走著,忽而覺得周圍起了霧。這是極為不尋常的,在這結界裏,本沒有溫度的變化,結界隔絕了內外,這裏的天地應該是靜止的,光看那至今都未曾腐朽的梁柱便知道。
於是裴忱警覺起來,他握緊了劍柄,回頭望過去的時候,卻沒能看見明珠淚的身影。
明珠淚本是跟在他身後的,往後一眼便可以望見,然而現在他周身都隻剩下了白茫茫的霧氣,這與他在觀星台上的遭遇有些相像,但那時他知道前方是一個結界的起始,現在他向四周探尋,卻始終找不到邊際。
這麽一晃神的工夫,霧氣愈發濃厚,連腳下的階梯都已經看不見了——不,那些階梯本就已經消失了,裴忱抬起腳,沒有找到下一級階梯的所在,他不敢亂動,生怕下一步自己就會踏空,從高台之上跌下去。
“這是怎麽回事?”他有些驚惶地問道。
沒有人回答他。征天的聲音沒有像往常那樣響起來,他四周一片寂靜,幾乎可以聽見那些霧氣緩緩流動的聲音。
裴忱一咬牙,便要拔劍。
但就在他要拔劍的一瞬間,霧氣忽然淡薄了些許,從裏麵顯示出一個人影來。
人影穿著一身黑紅相雜的袍子,不是如今的式樣,更像是帝王的裝束。
裴忱覺著自己的心髒漏跳了一拍。
昱朝尚黑。
在昱朝隻有帝王才穿黑衣,後來姬朝為表自己正統,倒是亦延續了這一特征,但他們不會在冕服上用紅色。
這是一個萬年之前的幻影,亦或是真武大帝本就留在了這裏?裴忱心念電轉,後一種自然荒謬,而前一種......一個幻影,能給他巍巍然如山之高一般的壓迫感麽?若真的是幻影,那當年的真武大帝,又應當是怎樣的風姿?
那個影子半轉過臉來,裴忱依舊看不清那張臉,但能在上頭感受到威嚴肅穆的氣息。
“我一直在等能尋到這裏的人。”
那聲音也是莊嚴而宏大的,黃鍾大呂一般,裴忱不由得挺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