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水下城池
裴忱被征天噎了一下。
聽天由命似乎是和順應天意差不多的兩個詞,隻是聽前一個總覺得有些刺耳,他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若天道當真留意人間,此地便不應該是這樣的。”裴忱低聲說道,他牢牢抓著艙壁,被船外的驚濤駭浪顛簸著,說話自然困難得很,但他還是一字字地說完了,因為說得太慢,反而有些決然的意味在。
他看上去是在問明珠淚,其實也是在問征天,隻是不知道誰能答他。
“此境何解。”
“若師姐此刻是醒著的,或許真有些法子。”明珠淚皺著眉頭,看一眼船艙的方向。江崖並未留下解藥來,本是能證明這毒在該解開的時候自然能解開,否則顧忘川絕不會放人走,但誰也想不到此刻會是這樣的情景。
裴忱聞言有些猶豫,但還是決然道:“師姐能做的事,或許我也可以。”
征天身上的氣息能在西陵震退梟龍,那些梟龍又是被方小七的血給吸引過來的,他的把握至少也有九分。
明珠淚知道不能再遷延下去,那些嘯叫著幽魂前赴後繼撲上來,有些弱小的在顧忘川設置的結界上頭不過留下一縷煙塵便再無痕跡,有些卻攀附在上頭狠命地進攻,總都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樣子。
那是銘刻在血脈中的仇恨,比這天地間的大多數東西都能留存得更為長遠。
“那麽,你與我來交手。”明珠淚深吸了一口氣。“逼著這兩波幽魂回援,借機衝出去。”
裴忱本能覺著此事不妥,然而此刻他是想不出旁的法子,隻好把劍舉了起來。
“師父走後,也沒人指導切磋,權當喂招。”明珠淚居然還帶了一點笑。
她也是的確想看一看裴忱的本事。
然而當她也拔劍出鞘之後,那些幽魂卻像是受了什麽刺激一般,更瘋狂地向著這艘小船湧來。眼見著便要衝出石峽去的船生生被拖慢了速度,甚至於在向後。往下看時,是那些幽魂作祟。
明珠淚臉色一白。
她似乎犯了個錯誤。
這些幽魂在千萬年的互相征伐之後,神誌大抵已經不像旁的魂靈那樣清晰,他們是不知道要去保護什麽人的,發現這兩種血脈正在彼此對抗,隻會刺激著他們更加瘋狂地進攻。
但是已經遲了。艙室被幽魂團團圍繞,顧忘川不由得略一分神,隻聽小舟發出不堪重負的一響,湍急的水流瞬間將無數木屑帶走,將那一道從中開裂的縫隙轉瞬擴得更大。
“船要毀了!”明珠淚厲聲道。“你帶著師姐先走,我們兩個現下都被注意著,沒法脫身!”
顧忘川也不用她提點,縱身一躍到了船尾。
這隻經曆了太多磨難的船終於是徹底的化為了碎片,裴忱觸到冰冷的水麵激靈靈打了個寒戰,隨即躍出水麵,手中劍朝四麵揮展而去,那些泛著金光的幽魂遇著征天的劍氣,便像是遇到烈焰的冰雪一般紛紛消融,然而雪落得無窮無盡,裴忱的真力卻是有耗盡的時候。
顧忘川從水中撈出方小七來,他還是慢了一步,此刻方小七濕淋淋地靠在他懷裏,四麵的幽魂便像是見了血的蚊蠅一般爭先恐後地湧過來。
見裴忱無暇朝這邊觀望,顧忘川抬手在空中急畫了一道符印,朝前一推。
幽魂為這一道符印的氣勢所懾,停頓一瞬。
顧忘川的身影如閃電一般竄了出去,前路依舊被數不清的幽魂所阻擋,然而沒有一隻能攔得住他,他甚至連劍也沒有出鞘。
此刻他就像是一把劍。
明珠淚忽然從水下冒了出來。她濕淋淋的臉上居然浮現了驚喜之色。
“下水!”她厲喝道。
裴忱揮劍橫掃,為自己騰出個空隙來,而後一個猛子紮下了水。
他不知道這有沒有用。畢竟幽魂是不用呼吸的,在水下,他們二人隻會更為被動。
入水之後,寒意便更甚。明珠淚卻如無所覺一般,隻一徑地下潛。裴忱看著她遊魚一般的身影,又想起征天所說的‘飲冰族’三個字來。
裴忱也跟著一同潛下去,不知這水究竟有多深,後頭幽魂入水,果然沒有被水流所阻隔,隻是像有所顧忌一般,下潛了一段距離便不肯再追。
這似乎是一件好事,然而裴忱卻隻覺得奇怪,若是石峽下頭有什麽,隻怕早已被發現了,這麽長時間以來,沒有任何關於石峽水下的消息流傳於世,要麽就是旁人懾於幽魂的可怖——可若不是這一行人血脈特殊,那幽魂本也不會如此可怕——要麽,就是這下頭的東西比幽魂還要可怕,所以無人從中生還。
然而現在要在暴動的幽魂中殺出一條血路來,實在是生機渺茫,向下雖不知有什麽,現在看來卻是五五之數,總要比折回去好得多。
明珠淚停下的時候,四周的水已經因為無光而變作墨綠的顏色,隻有明珠淚頸間的一塊玉璧散發出溫潤的光來,照亮小小的一方天地。
裴忱心中疑竇叢生,卻不能張口去問。於是他借著這一點光向前看去,這一看之下幾乎要張口驚呼,好在及時記起自己是在水下,總算免於溺水之苦。
那是一片相當宏偉的建築,綿延不知多少裏,看著並不是而今的建築式樣,裴忱為這氣勢所懾,怔怔朝前又遊了半尺,忽而覺著觸到了一堵看不見的壁障。
是結界。
他隔著結界與水波,一瞬間忽而靜默,那一刻他忘記了身後還有幽魂,忘記了自己的閉氣終究也還有極限,他隻是懸浮在水中,靜靜地端詳那些同樣沉默的樓閣。
鬥拱用得是擎簷柱,上頭也不是後世常見的歇山或是廡殿頂——
這是昱朝的建築式樣。
昱朝到而今,幾乎便隻剩下些不辨真假的傳說故事,那幾片零星的龜甲被珍而重之地收在藏書閣裏頭,裴忱是讀過的,那是最早的卜筮之術,所以裴忱也學得很用心。
但上麵的詞句實在過於晦澀,與而今的術法已大不相同。不過昱朝建築如何,在那些個精美的銅器上頭卻可窺一二,裴忱曾經很喜歡那些藏品,隻是隨著裴氏風流雲散,隻怕也看不到了。
他出神地看著那一片樓閣,因為本身並不高,下頭便有高高的土台,假裝出一片森然的氣度來,的確是昱朝的風格沒錯。隻是昱朝畢竟是人治的時代,而那一場慘烈的戰爭,要比昱朝早了太多。
裴忱忽而覺得悚然。無論這真是昱朝的建築,還是後人仿照昱朝的樣式建立,它們必然是在此地已然被幽魂所占據的時候建成的,可是誰能有這樣的力量,在水下建出這樣一片恢弘的樓閣?
明珠淚忽而把手放在了那個看不見的結界上頭。她手心裏放出湛湛的光華,把周圍照得如同白晝一般,然而光芒熄滅之後,結界還是那個結界。
征天忽然道:“小子,拿劍劈它。”
裴忱一愣,但還是拔出了劍。
被水流裹挾著,其實是用不出全力來的。然而就在劍鋒觸碰到結界的一瞬間,裴忱忽然感覺到阻力消失了,他順利地進入到了那結界之中。
結界並沒有消失,明珠淚還在外頭,臉上難得露出茫然的神色。
征天的語氣忽而透出一點興奮來。
他說,果然如此。
“如此什麽?”裴忱問道。
征天卻不答,隻神神秘秘地說:“小子,快些進去,裏麵或許有你的機緣。”
裴忱想,即便是進去,也不能把明珠淚就這麽留在這兒。
他想要折返,卻發現這結界是進出不得的,隻好再把劍舉在前頭。這一刻,那劍不再是一柄凶器,而像是一個通行證。
結界果然再次為裴忱敞開了一條路,裴忱出得結界,伸手抓住了明珠淚的手腕。
明珠淚先是一驚,裴忱沒有扭頭看她,指望著用眼神交流出個所以然來的確不是明智之舉,他隻是一手抓著明珠淚的腕子一手舉著劍,有些忐忑地朝著結界遊去。
他也不能確定這是否有用,但是既然已經到了這裏,那總是要試一試的,總不能將明珠淚一個人留在外頭,未免太不講義氣。
裴忱還真賭對了。
他們二人感覺到自己站上了實打實的地麵,裴忱這才注意到,四周的水都不曾進到這結界裏頭,建築底下的夯土台子甚至都是幹燥的黃土。
裴忱很小心地呼吸了一口空氣,他的丹田並沒有特殊的反應,此地的空氣大概是可以供人生存的,雖然不知過去了多少歲月,但似乎是因為沒有人來此走動的緣故,空氣還算得上是新鮮。
“這是什麽地方?”裴忱愕然地問明珠淚。
明珠淚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隻是看見了這裏有一片建築,想著往前或許是個生路。”
她旋即看了一眼裴忱手中的劍。
“我以為你是知道的。”
“我也不知道,隻是覺得這劍似乎想進來,故而試一試。”裴忱說得半真半假——征天也曾被封印在這劍裏,征天說要進來,那不就是這把劍想進來麽?
征天似乎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哼了一聲。
“小子,我真覺得你有些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