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暴動

是好是壞,他沒能說下去。

因為這件事總透著一點匪夷所思的意味,甚至於有些像是一個陰謀。然而有誰能夠操縱這些彼此征伐不休的神魔鬼魂來做局呢?如果真有人有那樣的能力,恐怕連征天都無法與其正麵相抗,自然也就沒有必要去費力做這樣的局。

“不。”明珠淚在船艙中忽而出聲。“與鬼首的誕生無關。”

裴忱被唬了一跳。從進入石峽之後,他便再沒聽見明珠淚的聲音,明珠淚這一回十分小心,連氣息也被她斂得近乎不存在一般。此刻明珠淚一發聲,便覺得四下裏空氣都更森冷一分,大約是某些魂魄已有所覺。

“他們對敵人的氣息,敏銳到你無法想象的地步。”明珠淚的語氣聽上去還算平靜,但隻有她自己知道眼下她是有多緊張。

她已經竭力掩蓋自己與方小七的氣息了,現在看來,並沒有奏效。

明珠淚不敢往船艙外頭張望,她沒有那樣的勇氣。

但她能想象得到外麵發生的一切。

無數雙眼睛正注視著這一葉小舟。千萬年來交戰不休的兩軍因為這樣奇異的組合而停滯了一瞬,現在兩軍是在對峙。

然而這樣的對峙,是不會持續多久的。

明珠淚不敢多說什麽,隻在齒縫間蹦出兩個字來,她竭力地遏製著自己語氣中的顫抖。

“快走。”

顧忘川與明珠淚之間,畢竟還是有些默契在的。他聽見明珠淚這樣平靜而克製的語氣,還能覺察出其中的不對來,當下把手按在船舷上,猶豫了一瞬,對著裴忱道:“你最好也回船艙中去,你的劍在觀星台上隻怕也染了些魔氣。”

他說得很巧妙,並沒有當著裴忱的麵便揭開那劍的麵目,好讓裴忱略放心些。離了裴忱,他也好不那麽束手束腳,能將船催動得快些。

裴忱也跟著微微猶豫,倒不是因為覺著進到船艙裏不大方便,眼下幾乎算得上是生死關頭,談男女授受不親總顯得迂腐些,他隻是擔心一旦揭開艙簾裏頭的氣息外泄。

明珠淚聽見了這一切。她屏著呼吸來到方小七身邊,伸手捉住了方小七的腕脈,而後開口道:“我會盡力穩住我二人的氣息,無妨。”

裴忱深吸了一口氣,一手按著劍柄走到艙門邊上,低聲道:“那麽我這便進去。”

他掀了簾子一閃而入,待得站定長舒一口氣,便覺得船身一震,周圍的水流聲變得急促幾分,他便知道這是顧忘川在催動船隻前行了。

四麵依舊是靜悄悄的,除了水流的聲音以外,再無旁的聲音。

他分辨不出速度的快慢,隻能聽出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來,在一片靜默之中分外地鮮明。

船艙之中是一片黑暗,但對開了天目竅的人而言,這黑暗倒也並不影響視物,裴忱能看見明珠淚坐在方小七的身邊,麵容微微蒼白下去,額角還隱約有冷汗滲出。

方小七昏迷不醒,倒是方便了不少。裴忱這樣想著,忽而有些羨慕起方小七來。他用真力掩蓋外物氣息都如此困難,明珠淚要掩去自身氣息,想來更艱難幾分。

兩個人都沒法說話,於是船艙裏便顯得有些尷尬。裴忱隻好閉目,這一閉上眼睛,他便很意外地看見了征天。

征天依舊是紅衣,在黑暗的識海之中,便像是一座紅色的島,顏色鮮明,然而分毫都不挪動,就像是亙古萬代,他都在那裏,生了根,但發不出芽來。

裴忱忽然意識到,征天是在看外頭。

艙門當然阻隔不了征天的目光,此刻的征天目光裏簡直帶著一點哀慟的意味。

裴忱忽而醒悟。

修者與魔族的慘烈戰爭,其實總也沒有多少次的。凡人以億萬計數,從中誕生的修者卻寥寥。魔族自入幽冥。能存活的不多,能誕生的亦極少,隻是加起來覺著甚多,其實在戰爭這樣用性命去堆砌一個數字的地方,還是顯得太單薄了些。

“這裏是......”

“我的意識最初誕生於這裏,飄飄****不知所終,還未等明白過來是怎麽一回事,便已經被司空老兒給捉去了。”征天輕聲說。“我與他們同根同源,可我比他們要幸運得多。雖也身處囚籠,至少得了些安寧,不用持續一場千萬年不能絕的戰爭。”

裴忱一時語塞。

對千萬年這樣久的跨度,他是沒資格去評判什麽的。他這一生至今不過短短的二十年,尚且叫他覺著有些難捱,叫他回憶往昔都如同一場幻夢,他又怎樣去勸說征天呢?

好在征天也並不需要他去勸說。

征天隻是坐在那裏,忽而說道:“裴家小子。”

裴忱想,這倒是有些進步,從前征天是隻肯喊一聲小子的,而今還帶上了姓氏,大抵是有所求罷。

“你說。”他不自覺的有些肅穆。

“我知道人族的潛力是無窮的,不然也不會有神皇。”征天的聲音其實與往日不同,少了幾分憊懶,更多的是一點他自己也未曾察覺到的認真。“上可通天,這不是一句虛言。所以如果你有朝一日有了移山填海的能力,記得把這地方毀了。”

裴忱苦笑,覺著征天有些太看得起他,征天卻無半點玩笑的意思,隻說:“我其實也不知道如何能做到這一點,可是我總覺著是有法子的,能叫這無意義的戰爭結束了去,哪怕輪回轉世再為敵手,也比這樣要強得多。”

裴忱忽而笑了。

他這一笑,便引來明珠淚奇怪的一瞥。於是裴忱連忙斂了笑意正襟危坐。

征天往日裏叫他嘲笑,是一定會氣急敗壞的。然而這一回卻沒有,他聲音沉靜得出奇,問道:“小子,你在笑些什麽。”

“我在笑你。”裴忱不敢再笑,怕叫明珠淚覺著他是失心瘋了。“笑你其實也有些掛念,不像是世人傳得那樣凶厲。要叫旁人聽見你這話,恐怕隻能評一句婦人之仁。”

征天哼了一聲,剛要答話,忽而神色一凝。

裴忱問詢的話還沒等出口,就聽見船艙外傳來了百倍於之前的嘯叫聲,緊跟著船身也顛簸起來,裴忱覺得這船像是隨時都會被顛散了架一般,開口說話時差點咬了舌頭。

“鬼魂怎地突然暴動了?”

顧忘川的聲音裏便顯出一股狼狽的意味,他少有氣急敗壞的時候,然而這一次因覺著事情來得太過奇詭,大為光火地道:“我也不知道!什麽都同先前一樣,便突然發了瘋——”

“對峙總有結束的時候。”明珠淚的聲音便被襯得格外鎮靜。“不過是他們覺著不能僵持下去了。這些魂魄雖然在此地被磋磨了千萬年,也依舊是有些神誌的。有些不肯放她走,有些不肯放我走,如是而已。”

裴忱心想,她究竟是怎麽做到的,能在這樣的當口說這麽一長串還能保著舌頭無恙。然而眼下這當口卻沒有工夫去探討這個,隻好掀開簾子來嚷到:“那究竟該怎麽——”

他的話被卡在了喉嚨裏,像是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

裴忱想,自己一輩子也忘不了這樣的景色。

固然陰森,卻也壯麗得叫人無法忘懷。

陰魂的樣貌與尋常魂魄是不同的,灰白的一片連綿而起,像是冬日裏的雪,落在地上被車馬碾壓過去,成灰蒙蒙的一片,又像是無休無止的潮水,在兩岸之間奔湧而來,狂風驟雨一般向著這小舟前赴後繼。

“衝出去!”在一片兵荒馬亂裏,征天的聲音於裴忱耳邊清晰而決然地響起,然而這一回有另一個聲音和他重疊了,這讓征天也有些驚詫,至於默然一瞬。

明珠淚掀開艙簾大步走了出來,她臉上依舊沒有絲毫血色,冰雕雪砌一般。

“這些魂魄是被禁錮在此處的,衝出石峽,我們便有一線生機!”

裴忱幾乎說不出話來。

閉上眼睛去感應,眼前的景象便近乎詭異。艙門內外隨著明珠淚的走動,就像是刀裁一般出現了涇渭分明的顏色,外頭是灰白之中摻雜著蒙蒙的紫光,而船艙上攀附著的那些,看不清麵目的臉龐裏卻透出湛湛的金光來。

“她究竟是什麽人,能引得這樣多的魔魂拚了命要來殺她。”裴忱睜開眼睛,震驚道。

“他們那一族與天魔族一樣,是避世不出的,一個在極西,一個在極北,都是不毛之地。隻是他們自詡有朝一日還能回去,比起天魔族來,存世的消息更少些,是以我也講不清楚。那一族有許多稱謂,要說相對常見些的,大抵叫做飲冰。”征天沉吟道。他似乎不覺得眼下的情景有多麽棘手,答話的時候,態度甚至是有些悠然的。

裴忱隻覺得這個所謂常見的名詞也十分陌生。顧忘川正催著船前行,他所作的便是竭力維持著這船不散架,覺出征天這不溫不火的態度,眼前一亮。

“你是不是有辦法出去?”

“沒有,隻是這船的速度比我猜測得要快,所以也快衝出去了。”征天老神在在地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