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鬼哭

慕香扶著江崖,走得居然有些踉蹌。

兩人一時無話,氣氛頗為沉凝。常人看見七星將軍同時出動了兩個還落得這樣一個境地是定然要吃驚的。

九幽從來隻做有把握的事情,他們有把握的事情亦很多,還包括些世人看來絕無可能的,譬如當年裴氏在應京城,天下勢力總要想一想林氏與旁的大晉世家會不會覺著唇亡齒寒,可是九幽滅了裴氏,竟好似一點水花都沒激起來。

可要是知道是誰對他們兩個動得手,便也不會那樣吃驚了。

江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腰間的扇子,苦笑問道:“天璿,你見過左使發這麽大的脾氣麽?”

“我總覺左使仁慈,甚至比不得少君果決。”慕香想到那扇子的慘狀,嘴角微微抽搐,他毫不懷疑要不是殺了人無法跟帝君交差,顧忘川會把江崖變得跟那扇子一樣。“現在看來,龍有逆鱗,從前這逆鱗是沒生出來——那麽一個丫頭,怎麽就得了左使青眼?鬼醫大抵是知道些什麽,吩咐下來時才會是那般表情。”

“這話不能叫帝君聽見,不然咱們兩個兩邊討不到好。”江崖沉沉道。“我現在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將鬼醫供出來。”

“重傷與輕傷的區別。”慕香歎息一聲。

江崖劇烈地咳嗽起來,半晌偏過頭去吐出一口血,問:“這算是重傷還是輕傷?”

慕香目不斜視地往前走,隻是把江崖扶得更穩當了些。

“算輕傷。”

顧忘川把方小七抱進了船艙裏,方小七昏迷得並不安穩,她眉頭微微蹙著,像是陷入了一場不大美妙的夢中。

明珠淚沒有跟進來,她立在船艙外,不知在想些什麽。而後她聽見船艙裏傳出低低的一聲,忽然就放了心。

是顧忘川的聲音,他說的是個名字,帶著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獨孤月。”

鬼醫在杏林中是個傳奇,人們向來隻知道這鬼醫兩個字,人人提起他時,都在懼怕之餘帶著些鄙夷,人人都知道他的醫術獨步天下,然而他卻投身於九幽之中,他的醫術,不僅僅是拿來救人,更用來殺人於無形之間。

於是沒人知道鬼醫的本名,鬼醫自己也不願意提,因為太秀婉,正如一個女子。

明珠淚攥著艙簾的手放鬆了一瞬,她便知道,這是鬼醫的意思,不是顧忘川的意思,顧忘川終於還是成為了一個人,有弱點的人。

她懷中忽然一沉。

裴忱把從後艙裏抱出來的鬥篷扔了過去,他倒是很清楚明珠淚為什麽不願意進去,他方才進去了一瞬,總覺得自己待在裏頭十分礙眼,不過明珠淚眼下失魂落魄站在那裏也是不行的,修者開幾竅時故而比尋常人強健些,可江上秋風森涼,這麽濕淋淋站著也還是不成的——他是見她方才冷的打擺子來著。

明珠淚低頭看一眼,微微一怔,裴忱卻不看她,隻把手按在船舷上催著小舟向前,雖有些顛簸,眼下卻顧不得那麽多,梟龍還在水下,須得盡快離開這裏。

等覺身後沒了動靜,裴忱才悄悄回望了一眼。

方才征天把水下梟龍說的話都告訴了他。

“此族之人本斷無生還道理,看你身負我主氣息,姑且允你等離去。”

上古時期,梟龍依附於魔族,那條梟龍定是錯認了征天的氣息,後半句話並不難以理解,但聽那梟龍話裏的意思,明珠淚也是有些特殊的。

此族,又會是哪一族?觀星台上的結界讓她有那般反應,看來也與此有關。

“過三關後,依舊去應京城。”艙簾忽然被掀開了,顧忘川從裏頭走出來,他手中攥著一方染血的帕子要去船邊清洗,唬得裴忱趕緊把他給按住了。

“水下有梟龍,對師姐的氣息十分敏感。”

顧忘川皺著眉頭看了一眼水下,水依舊是湛碧顏色,清澈固然清澈,然因為深,再往下便看不分明了。

他便把那方手帕揣進了自己懷中。

“梟龍。”他哼了一聲。“本以為梟龍已經絕跡,不過是漕運不通的一個借口,卻不想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裴忱笑了。“若是此地可以通漕,大晉實力還能更上一層樓,那可不是北燕之福。”

“若是揮師南下,便成天下萬民之福。”顧忘川說完這話,忽然也禁不住一笑。

他是真覺著有些可笑。

他與裴忱都是深恨本國當權者的一個,現下站在這裏你來我往唇槍舌劍,竟像是兩國的肱股之臣一般,要先為兩國之間的事情鬥上一鬥了。

“姬氏固然正統,若能南下,也算名正言順。”裴忱望著兩側奇峰,忽而有些出神了。“我也曾想過,是不是要到北燕去的。然而廣明帝背信棄義不假,勉強卻也算個明君。裴氏叫他毀了,旁人過得卻還是從前日子,下民過得不夠好,卻終究無性命之虞。若真起了戰火,才是禍患。”

他頓了頓,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說這樣近乎於交心的話,可能是因為知道顧忘川是個燕人,是不會好心去提點廣明帝的。

“來日史書刀筆,裴氏故然可以是欺君犯上的那一個,卻不能是天下戰禍之始。”

顧忘川笑意更深一分。

他不怕史書刀筆,所以,他是無所顧忌的。待九幽不需要南晉的時候,便是一切的開端。

神關的神不是真神,不過是披著神名的梟龍,連真龍都算不得。

鬼關的鬼,卻是真的。

石峽奇峰百萬,更有百萬不肯稍離的冤魂厲鬼,還都不是尋常鬼魂,有修者,更有魔族。

此地曾有慘烈一戰,魔族與修者大戰之後,橫屍無數,戾氣凝而不散,此地從此不見天日。

愈往前走,冷意愈是森然。

覺出這樣的冷意來,便知是石峽近在咫尺了。

裴忱擱在船舷上的手不自覺握緊了些,征天在此時提點道:“還是得將這劍包裹起來,無論是哪一麵認出了我身上的氣息,都要叫你們難為一陣。”

裴忱聞言,閉目凝神,將手中劍全然以己身氣息包裹。明珠淚在神關已然遭了一回殃,深知了三關厲害之處,也進了艙去不肯露麵,她與方小七在一處,外人便難以察覺二人氣息了。

留下顧忘川一個人站在船頭上,峽穀風疾,將他一身白衣獵獵吹起,像欲乘風而去。

顧忘川按著身側的劍,忽而聽裴忱道:“燕人尚黑,穿白是為祭事。你在想著給誰做奠?”

裴忱的問話近乎無禮,顧忘川卻並未計較,他這一刻與裴忱之間甚至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我已經為一些人送過葬了,那不是我所情願的,但是我時刻期待著為另一群人送葬。”

裴忱沒有再說話,他聽著耳側鬼哭,並不覺得陰森可怖,隻覺得有些疲憊。

天地初開時,魔族不過也是這天地間一族,上古還有一紀,被後人稱為隱夜紀,那是魔族當道的紀元,魔主從神皇手中奪取權位,兩族征戰不休,其後才有人皇趁勢而出,趁魔主神皇雙雙寂滅,帶領人族推翻魔族,自此開啟人的紀元。

這些秘辛現下倒是都無人知曉,似也無關緊要。然而等裴忱看見眼前景象的時候,忽而又想,這些傾軋是為些什麽?果真非我族類便不能共處於世麽?可像眼下這樣糾纏千萬年,怕也是十分痛苦的。

顧忘川隻看見裴忱自嘲地一笑。

裴忱想,自己是有些迂了,魔族不現於世,世間便有了千山,有了正道與左道之分,魔族尚在的時候,這些都是沒有的。

仿佛人總是要把另一部分人劃為異類來爭鬥才行。

九幽也正是因此才要與裴氏對上的。

茫茫然之間,天邊升起了月輪。此地向來是隻能見到血月的,因為怨氣太深。

裴忱看著那一輪血月,忽然打了個冷戰。

他並不覺得冷,也並不覺得害怕,似乎隻是身體自動自覺的有了一點動靜,像是他的筋骨記得這樣的顫抖。

而他本人是並不記得什麽的。

四麵的鬼哭忽而不見了。隻剩下一片沉寂。

裴忱微微地皺起眉頭來,石峽日夜都有鬼哭之聲,向來是不會停歇的。這樣的安靜並不叫人覺得心安,在森森的血色月光下頭,這靜謐更叫人覺得自己入了鬼蜮之中。

“怎麽回事?”顧忘川皺著眉頭問道。他覺著裴忱懂得還算多,問他固然是沒錯的。

“我不知道。”裴忱無奈道。“我隻知道此地如何變成眼下這般樣子,知道怎樣不為鬼哭所惑,從未有人說過石峽的鬼哭會停歇——”

他霍然站了起來,冷汗涔涔而下。

是有過的。

石峽的鬼哭也會停歇,世上本就沒有什麽永恒的事情,滄海可成桑田,日月也自混沌而生,並非一開始就存在,不過萬鬼哭嚎,中止也是有過的。

“石峽的鬼,彼此依舊是爭鬥不休的。倘若哪一隻勝得多,吞噬了太多的怨氣,便會成萬鬼之首。”裴忱的聲音有些顫抖。“但這隻是一個猜想,從未有人見證過,隻說這鬼首怕是永遠不能誕生。若我們來了這鬼首便誕生了,隻能說是我們的運氣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