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梟龍
裴忱冷笑了一聲。
“你們九幽對某還當真是上心,三番五次也要來請,隻可惜某慣行光明磊落,去不得那等醃臢地方。”
顧忘川看見天璿,便知天璣亦是蓄勢待發,務求給一行人些迫真的壓力,好將人逼上那已經鋪好的一條‘退路’。隻不知道天璣會何時出手,更不知道此人一時興起,會不會真下了重手,若提前逼出裴忱的手段來,反而狼狽得很。
他隻想著常人不敢擅動征天,卻未想到裴忱此刻已將這柄劍拔了出來,便再不會輕易收回鞘中去了,左右是注定要叫這東西割傷手的,不盡其用反而可惜。
征天對著觀星台那一劍為裴忱帶來的傷勢至今也沒全好,現今他依舊是個氣機虛浮的模樣,不過也不全然是壞事,裴忱已若有所感,待得傷勢痊愈時,總還能更上一層樓。
方小七已跳了出去同來人戰在一處。她總覺自己身上現今擔子很重,是得把這些人都全須全尾帶回遊雲宗去的。敵手隻得一個,她全副心思都用在上頭,待得覺出身後有風聲時,隻急回掌一對,正格住那忽而又冒出來的一個。
“我以為九幽的人都慣會單打獨鬥,這卻叫我有些吃驚。”七星將軍之中自然沒有弱者,方小七初入煉氣境,對上一個便有些吃力,猝然再對上另一個,便有些吃虧。
方小七一掌拍在來人倏忽展開的扇子上頭,尋常兵刃不能傷她分毫,這看上去不過一柄絲絹扇子,卻叫方小七掌心翻卷開一道血痕來。
然疼痛於她來講也不算是甚麽稀罕事的。方小七倒縱幾步,一手扯下發帶在掌間繞了幾圈,看那扇子便知道此人也是近身工夫要強些,便離得遠遠地要結印相抗。
裴忱忽而站起身來。船身顛簸,他倒是站得還算穩當,隻是等縱身躍起的時候,幾乎將船身踹翻了去。
到底還是氣機不穩,身法便不十分輕捷。
明珠淚要伸手扳住船舷,卻轉念想此刻不出手多少有些奇怪,出手又擔心他們兩個不肯全力出手被看出破綻來,再與顧忘川對視一眼,電光石火一瞬便拿定了主意,任由自己朝水麵落去。
她是不怕水的,要做出個怕的樣子總覺有些勉強,隻好將頭也一並埋到水下去。
這裏的水不像是她記憶裏那樣冷,然而隻有在北凝淵的冰雪之中,她才是最為安心的。
顧忘川沒有跟著落下水去。他站在船舷上望著方小七,眉頭不自覺的緊鎖。
他是疏忽了,如果說與七星之中哪個人對上是最容易丟掉性命的,那定然是與天璣。
天璣是從南疆來的,是那一帶最常見的混血兒,百越人不肯認,南疆人也總排斥這一類人,故而那些個混血兒境況總十分落魄,天璣是跟著商隊做雜役的,遭了劫匪之後誤打誤撞進了千山之中,叫帝君收在了麾下。
他本名已經不可考,隻來時聽他說的土語中依稀有個像江字,便取來做了他的姓。
南疆與百越,於毒蠱一道上都很有些天賦,想來九幽帝君也是看中這一點,才救下了他。
方小七躲閃著縱橫劍氣,隻覺得劍氣愈發之急而快,手中本熟稔的印是怎麽也結不完一般。
她猛然警醒過來。
並非是對方的劍氣愈發之快,而是她的速度慢了下來。當下也不再勉強自己,指尖劃過緞帶將之破開,果見下頭的傷口隱約泛著些不詳的顏色。
那染了一點毒血的緞帶飄飄****,落在水麵上,漸漸洇開一線。
明珠淚本在水下還算悠然自在,她閉氣的功夫是十分好的,可以在水下潛遊許久,便推說水流湍急一時未能露出頭來便是,顧忘川深知這一點,也不會擔心。
隻緞帶落水的那一刹,她覺得四麵仿佛有了些壓迫感。她不知這壓迫感是從何而來的,茫茫然向上看去時,總算看見一條緞帶。
隔了這麽遠,再加上脈脈水波,其實是看不見上頭有些什麽的。但明珠淚猜也猜到了。
人鬼神三關漕運不通,是曆朝曆代一大恨事,從來都不隻是因為地勢險峻。若隻是因此,修者那移山填海的能力,便正好用在此處。
神關西陵,盤踞有虺。
虺,劇毒之蛇,五百年化為蛟,又千年而為龍,與真正的龍族不同,但仍然自詡為龍,生性皆暴戾,世人私下謂之梟龍,卻不敢聲張,唯有以神關之名命西陵。
魔族寂滅之後,梟龍一族也老實許多,盤踞西陵,並不為禍人間。但他們總還記掛著魔族之禍時那逍遙日子,便對魔氣分外敏感些。
明珠淚認得那是方小七的東西,也猜得到正是這根緞帶,引起了梟龍的注意。
梟龍對修者並不是十分危險的東西。
然而對她,卻是催命符一般的存在。
是她大意,既然知道要來西陵,便應早做準備,既然知道水下有這梟龍,便壓根不該入水。
明珠淚向著水麵竄去,她心跳如擂鼓,知道這一次,並不是成功與失敗那麽簡單。
而是生與死隻有一線。
裴忱也看見了方小七似乎有些不對,不過顧忘川要比他快得多。
因為他知道從天璣手上撒出來的藥,沒有一樣是簡單的。
裴忱一眼又見水下翻攪起的漩渦來,方發覺船上是少了一個人,他從船舷上一躍而下,隻聽見征天罵了一句什麽,然而被入水的動靜給蓋了過去,聽不大清楚。
下去睜眼一望,將他駭得魂不附體,水下不知怎地竟有些鬼影幢幢的意味,四麵都是如蛇的黑影,蛇首吐著信子,遠遠圍著明珠淚。
他轉念一想,已然是明白了,不由得暗罵一聲。但還不等他有所動作,征天忽然將自己的氣息釋放了出來。平素那戾氣都叫征天掩藏得很好,由此可見征天也確是想叫裴忱破境的,是以不肯影響了裴忱分毫。
明珠淚本以為是一命休矣,不過是仗著眼下隻要些不成氣候的虺徘徊周圍,想一鼓作氣地衝上去,忽而便感受到了這樣冷厲的氣勢。
全然不像是裴忱身上該有的。
他在明珠淚眼裏,還是有些嫌書卷氣太濃,至於荏弱而迂腐,當是個好對付的。然而從見大光明宮來人始,她便覺得自己似乎錯了,等到後頭,便漸漸察覺是錯得近乎南轅北轍。
四麵的虺甫一感受到征天的氣息,便停在了原處不再遊動。再過一瞬,虺群分開一條道路,一條頭上有角的梟龍出現在二人麵前。
裴忱隻聽得有龍吟聲在耳畔響起,然而他並不懂得龍語,茫然之時,聽見征天急道:“謝了人家就走,不要遷延。”
裴忱依征天所言,雖覺得水裏頭拱手作揖十足可笑,倒也做得有板有眼,而後他當真急衝上水麵不再回頭,等上得水麵的時候,聽身邊嘩啦一聲響,明珠淚也跟著浮了上來,她濕淋淋的,臉色顯著比平日裏蒼白許多,扒著船舷上去,喘息方定,便聽見裴忱問道:
“梟龍不是不食人麽?怎地今日竟像是傾巢出動一般。”
“梟龍對魔氣敏感,師姐方才受了傷,許是感應到了,有些躁動。”明珠淚擰著濕淋淋的頭發,一時幾乎想不起來自己是可以運功逼出水汽來的。
方才於她實在是險之又險。
“你為何下水去?”
“看見了旋渦,覺得不大尋常,且看著你兄長迎戰的模樣,真有些擔心被誤傷了。”裴忱笑道,他不認得天璣,自然不知道其中是如何凶險,此刻極目望去,卻見天璣天璿不見蹤影,隻剩下方小七正躺在船頭雙目緊閉,顧忘川在一側坐著,長發沉沉垂下來,辨不出他是個什麽表情。
裴忱心下一緊,卻見方小七胸口依舊微微起伏,總算先鬆一口氣。
“人呢?”他問道。
“我摸了她的鏡子出來,權且嚇一嚇他們兩個。他二人似乎也不戀戰,便先行遁去了。”顧忘川並不抬頭,他不想叫明珠淚見著他此刻表情,那會叫她明白很多事情。
不過明珠淚隻聽顧忘川這麽一句話,便也明白了大半。
她繞過去探了方小七的脈搏,還算穩定,眼下應是無性命之虞的。
“知道是什麽毒麽?”她低聲問。
“不知道,但現下看來,一時半刻不會危及性命,看來少不得為尋藥耽擱些時間,畢竟離了師姐,我們也回不去宗門。”
他說著話,手指在船舷上一筆筆畫過去,明珠淚看得仔細。
寫得乃是:“鬼醫正在應京,尋藥之路,可入千山。”
明珠淚忽而打了個寒戰。
當然不是因為被秋風吹著已經濕透了的衣服而感到寒冷,不要說她是修者,就算她當年還未築基的時候,也從不會把這樣的寒冷放在眼裏。
她隻是覺著,人心可怖,勝於一切。
在顧忘川心中,終究是沒什麽能比任務更重要的。
顧忘川能猜到此刻明珠淚所想。
他還是沒有抬頭,隻要他抬起頭來,明珠淚就會明白,事情並不是那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