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人皆有所求
方小七說走水路,原也不過是見一行人傷殘荏弱各有千秋,更有遷延時間的意思,她也知道回到遊雲宗後會麵臨些什麽,現下還沒人出來捉她回去,自然是遊渡遠講義氣得很,可不能辜負這樣的義氣。
然而等裴忱醒來說要去帝都,她便加快了速度,為叫他們養傷,依舊是用船,對修者來說,船的確算是不錯的一件工具,尋常車馬行進速度太慢,異獸卻又難尋,隻有自然之力最適合為人驅使。
方小七便將那船槳棄之不用,直接以真力催動小舟日夜行進,順洛水轉至渭河,下船不久就到崤關。崤關是兵家必爭的險地,防守嚴密,然而修者真要花力氣過這關卡,也並非不可能。遊雲宗算是當世一流的名門,方小七的宗門玉牒遞上去,雖還沒來得及寫上個長老的身份,卻也足夠了。
裴忱看著崤關守將,眉目間又是一番慨歎之意,方小七見了,當下並沒說什麽,等進關之後才道:“我怎麽感覺當年裴氏滅門,未必沒有聲勢太大而叫晉帝猜忌的意思,你們裴氏的門生,實在是遍及天下。”
“家父曾在太學授課,有些人慣會攀附,也有的是真想學些本事,是以家中熱鬧了些。”裴忱提及廣明帝,語氣總是冷冷的。“林氏自己願意坐這個皇位,便以為全天下都要來搶這把椅子,殊不知那樣為世家掣肘連口氣都不能痛快喘出來的日子,不是人人都願意過的。”
“大晉確為世家所累久矣。”顧忘川聽著裴忱這一番不大恭敬的言論,不由得微微一怔。
裴忱沒什麽門戶之見,然而聽見這話,卻不免還是反駁一句,“北燕而今的境地也並未好到哪裏去,主少國疑,若你能早日有所成,或許能回去與之一戰。”
顧忘川叫他說得一愣,眼睛微微眯起。“你說什麽?”
“你是北燕皇族,本姓姬。姬氏中人我也曾見過幾個的,尋常人沒有你們皇室中人那麽深的瞳色,況且你本就帶著北地口音,我是一早就知道的。”裴忱不以為意道。“北燕動亂的事情傳遍天下本就不是什麽秘辛,我記著那位少年國主當初是剛出皇太後肚子便登基為帝,而今還未及冠,不過也該長出些野心了,正是個好時機。”
顧忘川本已經起了些殺心,誠然他知道此人是不能殺的,卻也不耽誤他想上一想,聽見這話,他卻忽而笑了一笑。
明珠淚看他的眼神已經算是驚詫莫名了,似乎的確很怕他一時間血往上撞出手殺人。見他這一笑,似乎更緊張了些,忙往裴忱身邊挪動了兩步,卻聽顧忘川低聲道:“你說得不錯,不過我已經出世,便不再想這些了。”
裴忱搖了搖頭。他看得出顧忘川並不像他說得那樣超然物外,但歸根結底,那也是旁人的事情。
顧忘川麵無表情地從裴忱身邊走過,見明珠淚的神色有些擔憂,微不可見地搖一搖頭,在袖中比劃了幾個手勢。
“天璿與天璣來了。”
明珠淚目光微閃,這一次倒算是大手筆,七星將軍向來獨來獨往,破天荒卻來了兩個人,再加上他們兩個,這陣容也真稱得上大材小用。
顧忘川卻知道,這陣仗看著雖大,實際上卻還嫌不夠。他為了瞞住那把劍的事情,是費盡口舌才同師父討了這些人來,他需要那把劍,有了那把劍他才能回故國去,**平一切想**平的事物。這劍在裴忱手裏實在是欺於暗室,但也不可掉以輕心。
這件事,他不打算跟明珠淚講。
兩人各自有各自的盤算,把貌合神離演繹得十足到位。其實這麽多年過去,彼此間也是有些同門情誼在的,隻是跟國仇家恨比起來,又都太不夠看。
裴忱沒察覺到這一點,他自顧自去看天上星,又看一眼遠在天邊的應京城,知道自己這次回去,別後便不知能何時再見了。大門大派的,規矩都很嚴苛,又害怕弟子亂了道心,是以愈好的苗子愈是管束嚴厲,遊雲宗算是與眾不同了些,可遊雲宗弟子也沒有他們這麽能折騰的,到了宗門之後靜思己過必然免不了,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去。
其實回應京城也沒什麽用,裴氏舊址已經被毀了,當年也沒什麽人敢於收屍,最後不過是一些個裴氏門生豁出命去,荒郊野外建起些不起眼的墳塚來,就這也遭了廣明帝的猜忌,竟是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洛水與渭河,其實都是怒波河的分支,怒波河上多奇險,人鬼神三關阻絕漕運,故而有前朝帝王驅策勞工百萬計,修築運河,於當世勞民傷財,卻是便宜了後世帝王,隻是他們這一行人並未走運河,徑直往三關而去,一葉小舟風浪裏來去端的是險象環生,方小七卻總在船頭立著,老神在在,絲毫不害怕的樣子。
“你覺得這一路上的風景很好看。”裴忱用很篤定的語氣問她。
“是啊,我同師父遊曆這幾年,也還是沒有看夠。”方小七輕輕歎息一聲。“本想著還有好些年,左不過我拖著不入煉氣境,便不用回去受那勞什子考核,師父也由著我遷延。然而如今是不行了。宗門裏其實也很好看,仙家氣度嘛,隻是到底人工雕琢少了些意趣,你若是見了,也會念起外頭的好來。”
裴忱便升起些同病相憐的慨歎來,說是同病相憐,其實他比方小七又不如些,遊雲宗好歹傍山建起,勉強算有些野趣,裴氏卻不過京中與京畿來回倒換,入目都是紅塵凡俗,等他流落到了崇安城,更是燈紅酒綠的一片,將愴俗做到了極致,是以他見方小七如此說,不免覺得她是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思。
不過他本就不是個熱衷於雲遊四海的人,進了遊雲宗實在像個異類。
旁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當年他就反問若讀十萬卷書何如,畢竟天下典籍古往今來浩渺無邊,這天涯四極卻終有窮盡之時。
當然,後果是叫裴行知罰了兩天的跪,還是裴慎夜半給他送飯來。
“你是不是覺著我有些不知足?”方小七忽而轉眼盯著他。
她神色認真,將裴忱的脊背上逼出些冷汗來。裴忱也不與她說謊,隻顧左右耳言他地笑道:“人總是無饜足的,不如此不足以為人。”
“是麽?不都說修者無所求?”明珠淚含笑的聲音自後艙傳來,她走到兩人身邊,朝著前麵茫茫煙波望了一眼,道:“是快要到第一關了。”
“我曾看水經記載,由東向西就該是神鬼人三關了,這第一關最險,卻也最壯美。”裴忱在這件事上是不願把自己的真心話說出來的,便想顧左右而言他,但明珠淚卻不肯放過這一茬,她的氣勢簡直顯得有些迫人了。
“我是真心求教這一樁。”
“船上皆是修者,大家都很明白。”裴忱見躲不過去,倒也還算坦**。“修者亦有所求,求大道有成,求上窺天意,求壽與天齊——總歸是有欲求,才成了修者,不然庸碌一生做個凡人又有什麽不好?”
他話裏顯出一點尖銳的鋒芒,叫明珠淚吃了一驚,等再看他一眼時,他卻又已經垂下了頭,像是從來沒有說過這麽一番叫任一個前輩修者聽了都能吃驚地跳起來斥之為邪魔外道的話。
明珠淚即便是在九幽,也從未聽人這樣評論過修者,然而這論調又顯著很有道理,無欲無求本身便是一種欲求了。
裴忱見明珠淚沉默,不由得苦笑。“這話你可不要同別人去說,尤其是來日見了旁的宗門長老,我真擔心頭一天進去便被扔出山門。”
他也是腦子一熱才說對著明珠淚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後知後覺這話不是能說與人聽的,然而已經晚了,隻好苦笑作揖,想著明珠淚看著不像是個多嘴之人,當也不算什麽大事。
況且這樣的話,就算是複述恐怕也要相當的勇氣。
明珠淚被他前後轉折之突然弄得一怔,而後微笑道。“我自然不是多嘴之人,還得多謝你信我。”
忽而聽見又有人一聲朗笑傳來,起先聽時還遠,但不等笑聲落下,那人卻是已經近在咫尺了。
來人一身紅袍,倒是喜慶得很,活像是凡間等著拜堂成親的新郎官兒,長相倒是平平,隻一雙眼泛出些奇異的藍色來。
他立在船篷之上,擺了擺手道:“裴公子這番高見恐不能親自再講與旁人聽,但是在下銘記於心,便可當許多人了。”
裴忱見來人知道他身份,已經先皺起了眉頭,心道這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說不得便是九幽來客,這些人跗骨尾大,當真是叫人無可奈何。
果然,男子一拱手,又笑道:“在下是九幽天璿,不過曆任七星將軍都是這七個名字,好生沒有趣味,裴公子喚我本名慕香也可以——哦,裴公子若不抓緊稱呼一聲,怕是也沒那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