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窯變

“哦?你怎麽知道我是要找他。”來人眼含深意地望向裴忱。

不知怎地,裴忱被他這麽望了一眼,便覺背後冷汗涔涔,連臉上的笑意都不由得斂了幾分,老老實實地答道:“不瞞前輩,先前絕刀前輩正是往百越而來,隻是途中出了些旁的變故,現下已往別處去了。”

“不要前輩前輩的叫——我看著很老麽?”那人含笑搖了搖頭。“我叫知卿。”

裴忱當然還沒勇氣對著個煉神境巔峰的高人直呼其名,盡管這人的確看上去年紀不大。隻好老老實實地一低頭,不再言語。

“你知道他往何處去了麽?”知卿似乎對他的反應十分滿意,依舊是笑眯眯地問。

裴忱略猶豫了一下。

他知道費展是自鏡花樓叛出,雖鏡花樓態度曖昧,但卻也不能排除他們忽然改了主意要對費展動手的可能,畢竟這於情於理都沒人說得出什麽來。然而費展既然也對靈月閣的祭月深惡痛絕,裴忱心中總是偏著他些,故而不願同知卿提起此事。

“絕刀前輩去哪裏,自然不會告知旁人。”

知卿臉上笑意更深。“你在說謊,你知道他去了哪兒。”

裴忱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他抬起頭來,撞上男子奇特的一雙眼。

那雙眼黑得十分深邃,仿佛一切光芒都照不進去。於是方才後退的步伐又轉而變為前進,等征天在他心底發出示警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近前。

“我這個名字可不是白取的。”知卿挪開了眼。“昆侖,我倒是很久都不曾去過了。”

靈台寺那些僧人之中有幾個有些他心通的本事,這裴忱是知道的。而眼前這個知卿是怎樣的本領,他便不得而知了,裴忱垂著眼不敢再去看知卿,而知卿聽起來卻並未因裴忱方才隱瞞而憤怒。

“我不是找他尋仇,隻是要給他帶句話罷了,你且放心。你倒是很講義氣,怎麽,是覺著同病相憐麽?”

裴忱的身子一僵,他還是不敢抬頭,四下裏便顯出一點詭異的寂靜來。

“我看一個人的眼睛,能往前看盡他的一生——這與你,大概正好相反。”知卿說著,偏頭望向了明珠淚。

明珠淚從未和鏡花樓的人打過照麵,聽了這話,卻是萬萬不敢抬起頭來看知卿一眼的,若是叫他說出些什麽來,一切的謀劃便都成了泡影。

這時候北宸卻是為她解了圍,隻聽見半空中傳來很氣惱的一聲:“你當我是不存在麽?”

知卿仍舊不理他,仿佛眼前這幾個初出茅廬的小家夥要比還在樹上站著的那一個更值得嚴肅以待一樣,他望著裴忱,語氣很是感慨。

“但我還是有看不清的東西,這本不該在你身上出現。”

裴忱這回倒是很明白知卿在說什麽。

他看不到的就是征天。

征天正得意洋洋的哼著走了調的小曲,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學來的,總歸不大好聽,看來能逃過知卿的眼睛,在他看來也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情。

方小七忽然抬起頭來,往前走了兩步。

知卿卻沒有看她,反而把眼睛閉上了。

“天魔族的小丫頭,我還不想把我的眼睛給毀了。”

方小七愣了一下。“我竟是這樣特殊麽?”

“天魔族,本就是這世間最為特殊的存在。”知卿還是閉著眼,他是真的擔心看見什麽不該看的東西。“我若是順著你的血脈向上看見了些什麽,隻怕修為就要全廢了,這可不是在怕你,是在怕你的先輩。”

“我可不覺得他們有什麽——前輩小心!”方小七話說到一半,瞳孔驟然一縮,這麽緊要的關頭,她還是順口叫出了前輩兩個字,再改口也是來不及了。卻見知卿頭也不回地衝著身後一掌拍去,正對上北宸的胸膛。

北宸眼中寫滿了難以置信,然後便整個人倒飛出去,捎帶著砸斷了兩棵古木。不過他到底也是煉神境的強者,這樣居然還是活著,隻掙紮吐了幾口血出來,啞聲說道:“你就不怕——”

“我連靈月閣都不怕。”知卿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來擦手,擦過之後又順手把那手帕一扔。“就更不用怕你一個附庸勢力的家夥,要是你家主子夠膽的話,隻管讓他上鏡花樓來尋我,當然,能不能尋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知卿打從現身就是個笑眯眯的模樣,看著十分好說話,還是第一次顯出這樣犀利的口舌來,隻說得北宸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顯然是被氣得不輕。

明珠淚看那方才還像是不可一世的北宸被打得如此落魄,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在九幽也總見到這樣媚上欺下的家夥,一見著便覺得心中起膩,偏眼下又不能自己動手,有人替她動了手,她在後頭撿個笑話來看也不錯。

北宸見明珠淚也敢笑他,更是羞憤交加,想起身給她個教訓,偏偏知卿方才那看著漫不經心的一掌其實下手極重,將他經脈肺腑一時間都廢了去,他勉力動彈了一下,卻發現是寸步難移,一陣急怒攻心隻覺眼前天旋地轉,兩眼一翻就這麽混了過去。

知卿斜睨了一眼,道:“我懶得殺他,留著卻也是個禍害,你們誰去動動手,把他結果了。”

裴忱隻覺得知卿對北宸的態度不像是二人素不相識,知卿看著也不是個動輒便會對人下殺手的,不由得奇道:“您先前是認得此人麽?”

“是個慣會耍嘴皮子的家夥,當年老費出事之後,他嚷嚷得很是歡實,要不是他一直不出百越,我也一直懶得出鏡花樓,還能容他活到今日?”知卿不屑道。“算了,叫你們幾個動手似乎也不大合適,徐老頭若是在的話,一定要埋怨我教壞他徒弟。”

說話間他從一旁的樹上折了一根樹枝,走過去漫不經心地把樹枝插進了北宸眉心,靈台一毀,三魂七魄自然散軼向往生去,人便是再無活路,不過知卿倒是沒有要連著魂魄一起剿滅了的意思,畢竟修者超脫於凡人,也終究不是仙人,一死之後照例是過奈何橋喝孟婆湯,放下了前塵舊事去才能投胎,來世那便是又一個人,犯不著記恨到如此地步。

“看來您與絕刀前輩的確情誼深厚。”方小七在一旁笑道。“先前還擔心你是要去殺他的呢。”

“我要是能下得去手,早就送他下去了。”知卿搖了搖頭,是個不欲多說的樣子。“我要去昆侖尋他,你們要提防他那宗門前來尋仇,多加小心才是。”

“也未必就怕他們,況且再往前就是大晉地界,靈月閣都不敢造次。”方小七笑眯眯回道。

“我早觀洛邑是個十分凶險的模樣,也曾試圖勸過晉帝,奈何此人一意孤行,鏡花樓又不願與凡俗之事攪擾過多,你們若是要去,總要有所防備才行。”知卿本不願多說什麽,然而想到自己方才看裴忱時那些不明所以被遮掩而去的東西,心下一動,還是多提點了一句。

他說得懇切,一行人也不是不知好歹的,當下謝過知卿,這才分道揚鑣。方小七說得豪氣幹雲,然而心下其實也怕被橫生的枝節給阻了步伐,當下便改了路線,本要出了百越直入蜀地的,免得被宗門發現抓了回去,現下則改為向東去,從宗門借道,危險總要少幾分。

好在或許是因遊渡遠有所管束的緣故,一路上並沒見試圖將他們捉拿回去的什麽人,後頭追兵也並沒見到,即便是有,也是擔心深入中原引來中原強者而生生忍了下去。洛邑之行竟變得異常順利。

汝州已毗鄰洛邑,方小七本欲帶著眾人一鼓作氣先行去到洛邑守株待兔,然而到了汝州之後,卻見家家戶戶大門緊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不尋常的緊張氣氛。

且不說汝州離洛邑如此之近,若是出了什麽事,少不得便要牽連過去,單說以方小七的性子,見如此怪事也不會袖手旁觀,當下便拉著街上三三兩兩的行人想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世間禍事,無非天災人禍。若是人禍,尚有那道路以目不敢言說的可能,天災卻是沒什麽可叫人忌諱的,那老者叫方小七拉住,還十分好心地提醒幾人若是路過便盡快離開汝州,此地出了一件不大不小,卻弄得人心惶惶的怪事。

“咱們汝州啊,十戶裏有五六戶都是燒瓷器的。這天氣逐漸轉冷,眼看是燒不成了,隻等燒過這一批便封窯過年。然而這最後一批瓷器出來,卻是不得了。”老者四下環視一周,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此地向來是燒青瓷,這一批打開一看,卻是血紅血紅,跟那仙家人用的朱砂一般!街坊四鄰都傳是妖怪作祟,隻好砸了了事,可砸了這些個血瓷還不算完,那凡是砸了瓷器的,夜裏總聽見耳畔鬼哭不得安生,已經嚇瘋了幾個。”

裴忱微微皺眉,他從未聽說汝州的瓷窯出過這樣的事情,然而卻是在古書上見過類似的記載,遂後退一步拉著方小七低聲道:“師姐,此地有魔氣泄露,或許,便與洛邑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