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偏不曾規矩
裴忱本應該有所猶豫的。
沒有人比他更知道九幽的可怕之處,世人大多口口相傳九幽可怕之處,卻少有人真見到九幽出手。
如果那人真的就是長居洛邑從不露麵的國師,那洛邑之行就注定不會輕鬆。五年前他就可以覆滅裴氏,現如今他的實力隻會比五年前更加可怖。
但是在那一瞬間,他很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想要報仇。”
“胡鬧!”遊渡遠難得找到個機會去斥責別人胡鬧,隻是在這時節說出來,總覺得自己底氣並不怎麽足。在他看來這兩個小子全然不能算是胡鬧,甚至於再對也沒有了,隻是他不能就這麽看著他們倆去赴虎穴。裴家固然有些特異之處,那天魔族也不是吃素的,然而他們兩個本身卻終究太弱。
“人生在世,愛恨生死之外再無大事。”方小七看著遊渡遠,輕聲說道。“我當初聽見絕刀這麽和師父說過,當初隻覺得他這麽大一個人物那樣小家子氣,不去說家國天下,卻把這樣一個詞兒奉為頭等大事,但我現在覺著,他是對的。師父對我那樣好,我要是不給他報仇,我又算什麽呢?”
裴忱木著臉站在一邊,他不用同遊渡遠去爭辯什麽,遊渡遠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也就知道九幽與他的新仇舊恨,這趟洛邑他是非去不可的。
遊渡遠實在是不擅長做教訓人的事,他抓了抓自己的腦袋,努力回憶著宗門長老當時跟自己說話時是怎樣的一個腔調,但因為總帶著幾分學舌的痕跡,連他自己都不覺得這話有什麽說服力。
“你們現在去了,同送死又有什麽區別?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一個兩個天賦都是不弱,怎地不想著來日有所成,再去報仇?”
“若是叫宗門長老知道我們懷揣的是什麽樣的心思,隻怕是這輩子都再出不得遊雲宗,隻能做個不生不死的家夥,在宗門修煉度日。”方小七的笑容裏帶著幾分譏誚。“師父是異類,您也算異類,但是那不代表宗門是異類。”
徐秋生雖然時常對著方小七耳提麵命,叫她不要插手紅塵凡俗之事,要做個清靜無為的修道之人,然而對這丫頭又的確多有憐惜,至於管束也不甚嚴厲,而他對裴忱來意其實也心知肚明,卻依舊肯收他為徒,收徒時說的那話在旁的修者聽來,簡直可以算得上狂悖——如此看來,徐秋生就從來都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
“你已經是長老了,還擔心這個做什麽?”遊渡遠一時語塞,但總歸不肯這樣就把兩人放走。
“是不是長老,有什麽分別呢?遊雲宗後山上被褫奪了長老位子責令閉門靜修的,總也不在少數。”方小七搖頭。“宗主,我等不到你回宗門繼位的那一天了,就先喊你一聲宗主。你比我在遊雲宗的年頭要長久得多,總是比我更明白的。”
遊渡遠一時語塞,而裴忱則覷著這個當口,總算找到插話的機會。
“不論如何,咱們得趕緊把此處的事情料理了,靈月閣的人隨時都有可能回來。”
遊渡遠四下裏一掃,看那些被此番對話唬得戰戰兢兢的少年人們,現下也沒有心思去料理他們,隻道:“你們若是不想被人拿去沉湖,現在自可離去。”
有那膽子大的,早就已經是蠢蠢欲動了,聞言自然大喜,其中有個先前就一徑在朝著門旁挪動的,聞言一躍而起,便向著屋外跑去。
他身後忽然出現了一抹雪亮的刀光。裴忱隻來得及將手中長劍飛擲出去把那柄小巧的匕首給撞飛了出去,照舊是牆壁上白光一閃,匕首也好長劍也罷,都沒能沒入到木壁裏去。
裴忱以為是蒼楓晚已然折返,半驚半怒的扭頭去看時,卻見不過是一個膚色微黑的少年人。少年頭上戴著百越人中十分常見的那些繁複累贅的銀飾,因為身邊人紛紛驚呼走避,便剩下他一個人站在原地,顯出一種伶仃的倔強來。
“想不到靈月閣還備了後手。”遊渡遠自是不屑於跟這樣一個少年人動手的,他一招手,便把那匕首攝在了手裏,他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匕首打得還算不錯,但是想殺我們還差了點,所以,就用來槍打出頭鳥了?”
少年人的漢話說得十分古怪,帶著一點歌唱般的腔調。
“我不是月神的弟子,我隻是月神最尋常的子民。”
“原來是倀鬼。”裴忱收劍回鞘,他其實很想就勢給這小子來一下子,一看這廝就是被靈月閣的教義荼毒太深,人話是聽不進去的。
倀鬼這個詞用得精妙,聽得遊渡遠不禁一笑,然而聽在這個少年人的耳朵裏,卻是十刺耳。於是少年人麵皮漲紅了,啞聲說道:“中原人,你們怎會懂得月神的偉大之處!”
“你有沒有興趣跟他說上兩句?”裴忱對靈月閣的弟子自然可以下殺手,然而對著這麽一個築基都還沒築起來的少年人,卻總覺得勝之不武。他聽這少年又提及月神的偉大,心下一動,問征天道。
征天本是反常的沉默,聽裴忱這話,低低地冷笑了一聲。“這麽一個被蒙了腦子的家夥,也值得我廢話?你隻需跟他說,明月終缺,他睜大了眼睛,總能看見那家夥是怎麽跌落神壇的。”
裴忱本以為征天會像是方才對著方小七那樣,自己跑出來說話,見他這麽一副興致不高的樣子,心下倒是犯了嘀咕。天魔族這個稱謂他是從來都沒有聽過,現在看來,在征天心目中,這天魔族要比被百越民眾頂禮膜拜的月神更值得留意些。
他照著征天所說一字不差的複述了一遍,驚訝地看見少年人臉上浮現出了十分矛盾的神情,混雜著恐懼和憤怒。
少年人忽然聲嘶力竭地叫喊起來,所用的並不是漢話,而是一種裴忱從未聽過的語言。
裴忱有些愣怔,顧忘川卻在那個瞬間看向了他,這一瞬間顧忘川眼裏有不加掩飾的震驚,但很快他就垂下了眼睛,而裴忱此刻正在震驚之中,自然也不會注意到這一點。
“他在喊什麽?”方小七也跟著被嚇了一跳,脫口問道。
裴忱很無辜地看著方小七,他固然知道得多了些,可也不是萬事通。他隻能聽出這是百越某個部落的土語,但還是一頭霧水,隻能聽出少年人的語氣裏藏著極大的恐懼。
“他是從寨子裏出來的,這些地方十裏不同音,若是說旁的什麽話,還真就聽不明白。”顧忘川同靈月閣打交道的時候對這些有所了解。“但這一句,似乎不知是從什麽地方流傳下來的,是月食的意思。”
裴忱不由得看了那少年人一眼。
他怎麽也想不到,能讓一個悍然拔刀殺人的家夥以如此驚恐聲音說出的,不過是一個尋常天象。
“他們信仰月神,最害怕的自然就是月食。”顧忘川看了裴忱一眼。“大概在他們的語言中,月食和魔物是差不多的概念。”
裴忱恍然大悟。
“征天,人家說你是魔物。”他促狹地在心底問了一聲,換來征天滿不在乎一聲嗤笑。“無知凡人。”
“把他們都放了,至於剩下這幾個......”遊渡遠的一個殺字梗在喉頭,看著徐秋生橫屍就地,他總不願意在此處再行殺戮之事,便話鋒一轉。“罷了,想來幾個人也成不了氣候,他們願意進那湖裏去,就讓他們去填吧。”
裴忱應了一聲,彎腰小心翼翼地把徐秋生背了起來。此時此刻,他依舊能感覺到徐秋生心口那個劍傷所散發出的森森寒氣,然而他卻並不覺得冷,隻覺著心頭是有一捧火在燒著。
方小七沒打算跟他搶這個差事,她飛快地又抹了一把臉,對顧忘川說道:“你們兩個先跟著宗主回去吧,我與他兩個人就夠了。”
顧忘川搖了搖頭。“師父於我也是有救命之恩,我怎會在這種時候獨善其身?”
明珠淚沒有說話,但也默不作聲地站在了顧忘川身後,她現在更多的是有些不安,忽然出現在這裏的付長安讓她察覺到事情出現了某些偏差,這偏差對她來說可能是致命的,偏又不能說與顧忘川知道,隻好寄希望於一同去了洛邑之後,能把猶如脫韁野馬一般的事態給拉回來。
方小七定定地看了一會顧忘川,她每每看著顧忘川的時候,眼神總會帶著一點閃躲,但這次她是不閃不避的,眉目間帶一點叫人覺得心悸的平靜。顧忘川在這種目光下簡直要有些退縮之意。
過了好一陣子,她才笑了起來。她這樣笑的時候。也不再是像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了,徐秋生的死亡似乎把那些他一直對著方小七耳提麵命然而被她當做耳旁風的話全都灌進了她腦袋裏去,讓她頃刻之間便成長為一個大人。
“你若是想跟著,倒沒什麽。反正你傷勢還未全好,我也不大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