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羅生劍

遊渡遠無可奈何地看著這幾個人,有心要把他們全都帶回遊雲宗去,卻自己都覺得不大服氣,就這麽讓九幽的人殺了自家長老還能全身而退,傳出去於遊雲宗的麵子也有損。若不是因為他此刻不得不回轉遊雲宗去,隻怕也要跟著殺上洛邑。

實際上,他也隱約覺著有些恐慌。

究竟是什麽人,能叫徐秋生毫無還手之力,一劍便命喪黃泉?今日能殺徐秋生,那明日又能殺誰?

裴忱覷著遊渡遠的神色,也大概能想出來此刻這位少宗主腦子裏在想些什麽。

“少宗主,您放心。若是到了洛邑發現事不可為——”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方小七給打斷了。

“沒什麽不可為的,又不是一個煉虛境的強者。”

裴忱從方小七的語氣裏聽出了一點殺氣,於是便不再說話了。氣頭上的女子總是很可怕的,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麽。據他所知,鏡花樓和遊雲宗那點齟齬的起源便是廣寒仙子對遊雲宗的碧霄長老下了追殺令,至於個中原因是什麽,雙方都是諱莫如深,隻裴行知在往那一卷《往事錄》上寫的時候,臉上帶的是一點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笑意。

遊渡遠從這半截話裏也聽出了裴忱的意思,明知問這小子也沒有大用,但看著他的神情又忍不住信服幾分,他斟酌著,語氣微微審慎。

“若有意外,你能全身而退?”

“不能保全身而退,但一定能退。”裴忱下意識地握緊了手邊的劍,征天已然不在裏頭,但他總覺得要用征天,還是要以這把劍來催動。

遊渡遠注意到了他的動作。

“此前我未聽說過裴氏用劍,這是把什麽劍?”

裴忱垂眸,低笑一聲。

“羅生。”

遊渡遠微微一怔,道:“這名字起得凶厲。”

“羅列而生,鬱鬱蔥蔥,有何凶厲之處?”裴忱微微一挑眉,話一出口他便有些後悔,知道自己現在不應當說這話,這是將他心中的一點鬱氣趁勢吐了出來。

“極東有島,其上有化外之民。”遊渡遠曾覽四海大荒,所見所聞自然比旁人更多。“前朝曾接待來自此島的使節,有史料記載,賜金印一枚,銅鏡數十。但因為此後再無消息,多數人以為這是訛傳,我倒是遠渡重洋去看了一眼,那些人的確存在,隻是法門未窺,碌碌無為,自然不為修者放在眼裏。”

“想不到少宗主遊曆過這許多地方。”裴忱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下意識地開口打斷了遊渡遠。

遊渡遠卻不為所動,接著往下說。

“但他們亦有傳說,羅生二字,指的就是人世與地獄之間,亦或是真假之間。”他似笑非笑地盯住了裴忱。“你在說誰真誰假,又或者,是要以此劍送誰下地獄去?”

“來自幽冥之地的劍,自然也要斬的是幽冥。”裴忱索性也不再掩飾什麽,抬眼看著遊渡遠,一字字道。“少宗主要是覺得我心懷怨懟,便趁著我修為尚淺再廢我一回,放弟子山高水遠,自行去了。”

遊渡遠嘴角微微抽搐,半晌才長歎一聲。

“冤孽——你們且去,無論身在何方,總還是我遊雲宗弟子。把他交給我吧,葉落歸根,你們去報仇與否,他總是要回去的。”

遊渡遠怎麽也想不到自己回宗門的時候會是這麽一副姿態,帶著生機已絕的宗門長老,還要目睹一群初出茅廬的小子去尋仇,不能阻攔,又無法跟隨。

有那麽一瞬間他是真想不顧一切也跟著去尋仇,宗門長老被殺,他做縮頭烏龜,算是哪門子的宗主?但他不能去,封山多一日,變數便多一日,且宗門典籍裏也有那麽語焉不詳的幾句,說大陣破不得,破了便是個血流漂杵哀鴻遍野的下場。

雖然古籍裏說的通常有諸多誇張之處做不得數,但遊渡遠不能去賭。

現在,他才是宗主。

百越到洛邑,又是一段遙遙無期的旅程。方小七曾想過自己身邊要是沒有一個管東管西的師父會如何,本想著定然是天高任鳥飛的快活,然而等以這種方式失去了徐秋生,她便連笑起來都覺著自己嘴角有千鈞巨石墜著。

顧忘川還是頭一次看見一個笑不出來的方小七。他本覺得這丫頭吵鬧,然而等她安靜下來,又覺得自己已經不適應這樣的安靜,連帶著居然對付長安有些怨言,不明白他何以非要殺一個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徐秋生。

然而他似乎在這一刻忘了,九幽出手,向來人神皆可殺,無冤無仇而命喪黃泉的,從來不止有徐秋生一個。

征天似乎對裴忱給那把劍起的名字很滿意,因為聽起來要比他低上一檔,這猶如孩童鬥氣一樣的行徑叫裴忱對征天不由得也放下了些戒心,就他而今所見,征天倒真像是個少年人,雖然已經過了千年萬年,然而人情世故是毫無長進。

如此日夜兼程的趕路,也沒能看見付長安的蹤跡,隻每次快要失去方向的時候,才能隱約尋到他留下的一些似有若無的痕跡。

這幾個人都不是傻子,心裏很明白這是付長安在有意要把他們引到什麽地方去,而那個地方很有可能就是洛邑,隻是誰都沒有再提起這一點來,因為裴忱提過一回,叫方小七很決然地給堵回去了。

方小七隻說你要是害怕,自可回宗門去,拿著這牌子就能找到方向。

裴忱便知道什麽也不能說了,隻有跟著方小七的份兒,至於此行是不是飛蛾撲火,那得等撲到近前了才知道。

日日以修煉代替休憩,倒也幫了裴忱不少的忙,先是開了玉枕竅,再是絳宮也隱約有了些動靜,這速度絲毫不比當年裴忱初次開竅時慢,甚至還快了幾分,要知道裴忱現下已然及冠,按說是該不如當年的。

而方小七也仿佛是轉了性子一般,每日裏並不怎麽說話,總是趕路修煉,偶爾也試著再為顧忘川治一治傷。她本就九竅盡開,隻是尚未收放自如,是以還算處在煉穀境,這些日子,也覺著自己觸到了煉氣的門檻。

隻是再沒人能誇她一句做得好了。

顧忘川心下有感,隻要方小七將九竅煉得圓融如意,晉入煉氣境,便當能將這沉屙盡去,但他始終沒有開口提點方小七,一是他不該有這樣的眼力,二來也是隱約對方小七多了一點懼怕。

這天魔族究竟是個什麽,連他也不甚清楚,九幽似乎對天魔族知之甚少,記載幾乎便是空白。

對天魔族感到好奇的,不止顧忘川一個,裴忱也曾問過征天,征天起初還欲裝作不知,然而裴忱拿他那日的反應出來說項,征天自覺臉上有些掛不住,還是透了些口風出來。

隻說天魔族是上古魔神後裔,不走常人修行路子,一應修煉都以淬煉自身血脈為主,血脈若是提煉到頂峰處,與靈月閣那所謂月神當是一個水準。

“隻可惜這丫頭煉雜了,那條路是走不通。”征天提到方小七,倒是難得有些歎惋的意思,似乎是覺著有些可惜。“我看她天賦不弱,不然也拿不到這東西,若是好好按著天魔族的路子修行下去,定然是一方大能。”

“天魔族既然如此厲害,為何聲名不顯?”

“因為他們起初也算是被封印著的。後來封印破了,卻自知不能現於人前。”征天破天荒答得痛快,說到封印的時候,居然還有些磨牙吮血的恨意在裏頭。“千山極西蠻荒沙漠之中,就是天魔族人駐地,若想出得沙漠,便是叛族,自此不得回轉。天魔族人因著血脈緣故,總是有些暴戾酷烈,這丫頭總要強調自己的不同之處,大概是覺得不想變為那樣的性子,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情來。”

“不可挽回?”裴忱聽出了些弦外之音。

“千年前赤地千裏那一場災難,就是一個天魔族人的手筆。”征天不免洋洋自得起來。“那時這劍還沒有被你們裴氏拿去,我有幸跟著劍奴看了場熱鬧。”

裴忱被劍奴這兩個字刺了一下,沉默一瞬。

征天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嗤笑道:“你助我破了這封印,此刻這劍已無靈識,全然供你驅使,你自然不算劍奴。”

“那裴慎呢?”裴忱忽然問。

“他?他也不算。”征天答得毫不猶豫。“唯有迷失在力量裏頭的,才算是為我所用,所以,小子,你可得把持住本心。”

不知是不是裴忱的錯覺,他總覺著征天說這話的時候似乎有些落寞,像是不願見到那場景似的,然而他很快便自嘲地一笑,覺得這算是自作多情了。征天是個邪靈一般的存在,見到旁人為其驅使,當然隻有快意的份兒。

這時裴忱忽然聽見方小七在一邊喚他,連忙從那假裝入定的狀態裏拔了出來。

“師姐?”

“我要繞到前頭去堵這個滑不留手的小子,不能等到洛邑,你得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