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棠梨花映白楊樹
付長安的臉掩在黑袍下頭,隻露出一截下巴來,他穿的倒是累贅,然而也沒耽誤在聽到腦後破風聲響的時候一偏頭,讓裴忱的劍鋒擦著自己的帽子飛了過去,看著是險而又險,然而實際上是連帽子都沒被割破半分。
長劍本應釘在木牆上,然而下一秒,牆壁上卻泛出淺淡的白光來,將劍彈開在了一邊。裴忱縱身一躍,右手一招又把劍拿回手中,勢如瘋虎便又撲上來。
付長安低笑一聲,他的聲音也與平日不同,透出幾分沙啞來。
“我記得你,裴家小子。”
明珠淚腦內電光石火的一閃,知道了付長安的用意,然而終究於心不忍,垂眼去看徐秋生時,卻見他麵上已是一片灰敗的死氣,顯然是回天乏術。
裴忱此刻目眥欲裂。他記得這身衣裳,這個聲音——就是此人為九幽帝君所前驅,帶人滅了裴氏,如今是新仇舊恨一並湧上心頭,雖明知不是眼前人的對手,依舊不肯就此罷手。
“何方歹人!”此時一聲輕叱傳來,卻是顧忘川來了。
顧忘川趕到門前,看見這景象也是呆了一呆。他不知道付長安何以出現在這裏,付長安本應已經回了洛邑,眼下卻不遠千裏趕來殺人——
他看著付長安轉而向自己飛掠而來,半真半假地咳了個驚天動地,被付長安輕飄飄一掌送得倒飛出去。
“去洛邑。”付長安縱身上前,自顧忘川身邊離去之時,留下一句耳語。
顧忘川按著自己的胸口,聞言扭頭去看付長安,然而視線中是隻剩下了一個背影。他微微皺著眉頭,露出些不解之色來。
此刻引這些人去洛邑,聽起來並不是個好主意。然而洛邑的布置到了何種地步,終究也隻有付長安一個人知道,既然付長安如此說,想來是有些底氣在的。
裴忱追上前去,然而人是早已飛鴻杳杳不見蹤影,他恨恨一拳錘在牆上,隻感覺手上一陣鑽心劇痛,又是被那泛著白光的牆壁給震了回來。然而也沒時間了,他回過身急匆匆地去查看徐秋生的傷勢,隻看一眼那可怖的傷口便知道,這離別是近在咫尺了。
徐秋生看著裴忱悲慟的神色,牽動著嘴角露出一點苦笑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呐。”他的聲音還算平緩,並無瀕死之人的斷續之感,然而也隻是一時之計,任誰都知道他心脈已斷,今日是無法活著離開這裏了。
裴忱抹了一把臉,才發覺自己已經是涕泗橫流。
他本以為自己與徐秋生之間是沒什麽太深的感情的,看上去,不過是徐秋生要償還裴氏的恩情,而他又還算是一株不錯的苗子,也足可以供徐秋生向遊雲宗交差。
然而這個時候,裴忱忽然想起徐秋生那一句聊發少年狂氣。
徐秋生向來是什麽都知道的。他知道把裴忱收為弟子會有多麽危險,卻不想著致命的危險來的這樣早。
裴忱抓著徐秋生的手,一時間哽咽不能成言。
“師父——師父!”
他一時間竟然想不到要說什麽。
又能說些什麽呢?說他不應該堅持要來?然而徐秋生自己也沒想到自己會死在這裏,他們誰也想不到九幽的人會出現在此時此地,又會忽然對徐秋生下此毒手,最為詭異的是,這人居然沒有趁勢對裴忱下手,要知道當年他能殺裴慎如屠雞斬牛,而今此消彼長之下,又怎會懼怕裴忱?
九幽根本就不知道征天的存在。
“萬事小心。”徐秋生眼底也漸漸彌漫上死氣,他動了動手指,將袖中滑下的一串玉珠放在了裴忱手心。
裴忱握著那尚帶體溫的玉珠,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要再說話的時候,卻被飛奔而來的方小七撞在了一邊。
方小七的眼淚飛到他手上,那眼淚像是熔岩一樣,幾乎把他燙的一縮。
裴忱不得不承認,他此刻對著方小七幾乎是無地自容。
徐秋生看見方小七,神色略嚴肅了些。
“小七,不要哭,把腰板挺直了。”他緩聲說著,然而語氣是不容置疑的。“以後你就是遊雲宗的玄霄長老,承我衣缽,遇事不可哭哭啼啼。”
裴忱對徐秋生這番舉動並不覺得意外,他座下弟子,最年幼的固然是方小七,然而跟他最久,實力也最強的,亦是方小七。他本也對這位置沒什麽心思,然而看著方小七不知所措的表情,又覺得有些心疼。
方小七也不過是個小女孩罷了,卻要背上這麽沉重的擔子,他卻是隻能看著,無能為力。
接過徐秋生手中的乾坤袋,方小七伏在徐秋生身邊,這會她反而不哭了,隻是紅著眼圈一字字的問:“師父,是誰殺你?”
徐秋生搖一搖頭,隻說:“今後萬事小心,你的確同你的家人是不一樣的,隻要記住這一點,你就可以走下去。”
他又望向裴忱,道:“至於那些個往事——你若想知道些什麽,有機會便帶著這串珠子去一趟靈台寺。”
說完這句話,徐秋生闔目,笑意竟隱約有些釋然。
裴忱不用去探徐秋生的鼻息,也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個結局。
方小七卻懵然不覺,一徑問道:“究竟是誰?是誰殺了師父?”
“是九幽。”裴忱霍然抬頭,聲音冷沉。“我不知道九幽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但那人我是認識的,現在我們之間的血債,又多上了一筆。”
聽著他說這話的語氣,剛剛被顧忘川解開正揉著自己手腕的明珠淚忽覺心頭泛起一陣寒意。不知怎地,她覺得此人的確是有機會掀翻九幽的,隻要今日他不會走到九幽帝君的麵前去,那一切就都尚未可知。
明珠淚又暗暗地瞟了顧忘川一眼,顧忘川正蒼白著一張臉站在那裏,像是被嚇了個失魂落魄,然而單看他的眼神,便知道他是在思索些什麽。
她心裏想了些什麽,是一定不能叫顧忘川知道的,可現在付長安究竟在想些什麽,她也不清楚。
明珠淚沒能聽到那句去洛邑,她隻來得及看見付長安那個奇怪的表情,像是大仇終報,然而又不全像。
況且他自回鶻而來,又哪裏會和徐秋生結怨呢?
方小七回看了裴忱一眼,裴忱從未見過她流露出這樣的神情,仿佛是在這麽短短的幾分鍾之間成長了起來。
“你為什麽會知道那是九幽?”
“當年就是他們滅了裴氏。”裴忱低笑一聲,隻覺得這笑裏都帶著一點血腥氣。“我的真名,叫做裴忱。”
“非衣,非衣,原來是個裴字。”方小七揉了揉自己的臉頰。“原來如此,九幽會追到這裏,是因為你麽?”
“如果是因為我,殺我,要比殺師父簡單得多。”裴忱很能理解方小七此刻的心情,因此答的時候也不覺得有多委屈。“所以我想,他們要殺師父,肯定是為了別的原因。”
被遠遠引開的遊渡遠終於回到此處,一進來看見這樣的場景,不由呆愣在當地,半晌才迸出一句話來。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去洛邑。”顧忘川忽然站起身來,迎著明珠淚詫異的目光道。“那人給我的感覺,與大晉國師有些像——我曾見過國師一麵,雖然隻是遠遠望見,但我對氣息尤為敏感。”
方小七抓著那隻乾坤袋過來,直直地跪在遊渡遠麵前磕了三個頭,而後直起腰板麵無表情對著遊渡遠道:“遊雲宗第十五代玄霄長老方小七見過宗主。”
遊渡遠被她這反應弄的愣了一瞬,而後板起臉來。“此行危險,你不能去。”
“若是如此,便請宗主將長老令牌收回。”方小七表情不變,語氣也硬邦邦的。“我
一人前去,不會拖累宗門。”
“你哪裏是九幽的對手。”遊渡遠歎了口氣。“如果那真的是大晉國師,你去又有什麽用呢?”
方小七輕輕笑了一下。“如果僅憑我現下的這點本事,或許不是九幽的對手,但總會有辦法的。”
還不等遊渡遠再說些什麽,方小七已經朝裴忱伸出了手。“我先前借你的東西,拿來。”
裴忱連忙把那鐵疙瘩掏出來雙手奉上,他此刻猶是一頭霧水,卻隱約知道方小七是有所打算的。“師姐。”
遊渡遠看著那東西,臉上出現了驚異的神色。
“原來如此,我說他怎麽放心你小小年紀就承長老之位,原來你是——”
“我與他們不同。”方小七的腰板愈發筆直,她臉上的神情同以往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已經迥異,竟還透出了一絲肅殺之氣。“我隻是我自己罷了,我的道心,就是正義兩個字,我要做天底下持身最正的那個人,我與他們是不同的。”
“果然是天魔一族的小丫頭。”裴忱聽見征天這樣說。“倒是有點意思。”
裴忱沒聽說過什麽是天魔,但遊渡遠顯然是知道的,竟也不再去攔方小七了。
方小七站起身來一扭頭,問裴忱道:“你要不要去?若是想要報仇的話,就同我一起來吧。”